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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五)

作者:王国华 来源:《街巷志:水随谁睡碎》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4-10-22 人已围观

一条死去的河活过来了。但它不是死而复生,而是硬给翻了个个儿,变成了另外一条河。一条穿行于山林间,汹涌奔腾、窜蹦跳跃、来去自由的大水,变成了花枝招展的“植物河”。它头上缠满了绷带,绷带上绣着漂亮的logo,搭着呼吸机,吃着各种补药,维持着正常的热量和能量。

从农耕村庄到都市街区,河流与人的原有关系已经失散,彼此都回不到过去了。人们不再需要蚊蝇滋生的湿地来维持河流的天长地久,不需要它的深邃和浩荡来浮起划到对岸的小船,不再需要引流上岸,浇灌庄稼,不再需要水中保有什么养分。河岸可以改成水泥地,浅流亦可,清澈即可。宽阔的稻田改种花草树木。某种意义上,这已经是人造之河。人类所到之处,岂止茅洲河,很多河水都从自由飞翔变成了笼中鸟。人类让它们活着,它们就活着,一天不喂食,它就死掉。河流欢实不得,死不得,乖乖按着人类的想象和需要去活着。所谓的和谐,不过是河流的妥协。不妥协也不行。那些真正桀骜不驯的河流,人类也不去接近它们。他们敢于和能够接近的,则去一点点改造之,威逼之,终于将其驯服。

在与人类的关系中,多数河流无发言权。它们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条条认命的蛇,听从人们的摆弄。

这么多年(尤其最近一两百年),谁见过新的河流诞生?但是死掉的不计其数,有的干脆被填塞掉,假装平地。复活过来的河肯定不是曾经的河。今日之河本来就非昨日之河,无论生死。而今日流淌在里面的河水,非但不知昨日之死,前生是谁,亦不知祖先是谁,自己来自何方。今日之河只关乎今日之人。岸边走过一个人,他和它就有了某种牵连。等那人过些年再来,想起一件往事忍不住泪流满面或者纵声大笑时,新鲜的河水呆呆地望着它,以为他是个疯子。

今日有人沾沾自喜,炫耀于人,以为这河的复活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人一努力,便觉力量无边,可令某物生,令某物亡,尽在股掌之间。更有些人,事物的生死几乎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离它近一些,有机会漫步其间,闻到花香,便以为自己拥有了这一切,包括这河水以及河中的鱼。他们以自己的短暂握住另一种短暂,说服自己相信,此乃永恒。尽管他们知道,洞房花烛夜后面一样还有离异。但在洞房花烛夜时想到离异总是不祥,干脆假装看不到。

很难用对或者不对来形容眼前所见。如果人类不去管那河流,它们自己也会死掉。无身无形的神,不但会让一些河流死去,亦在某些时候安排冰川、森林死去。悄悄地变化,并非都因为人类贪婪,过度消费所致。人类固然可以改变一些东西,但所谓“叫大海让路,叫山川低头”“人定胜天”之类,不过一只蚂蚁面对一群大象时的无知无畏。河流的消失和改变,更可能是地球内部的熔岩滚动在起作用,也可能是因为太阳的一根绒毛掉落,或者某个我们完全不了解的事物在控制着地球,它手指头捏着这一玩物,体温传到地球上,全球就变暖了。茅洲河实为九牛一毛,细微的,一条完全可以忽略不见的河。河边的人更是微小如尘。

所以此时此刻的茅洲河肯定不是终点(只是个节点),随后可能出现另一种形态,既不是轮回,也不是前行和退回圆点。什么方式,人皆不知。到那时,不仅仅河流的形态变了,人的形态也变了。比如出现一条大蛇,把整个城市吞掉。或像电影中的哥斯拉一样,拎起河流甩出去,湿地上踩出几十米宽的大脚印。别说这只是想象,人类所有的想象最后都变成了现实,且彼时的现实走得比想象还远。想象有无形的绳子拴着,永远跑不过“现实”。

我甚至隐隐感到某种巨大的变化正在到来。

这些最美最幻的节点让我赶上了。茅洲河,我要握紧你的手。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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