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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私人空间的强调

作者:刘洪霞 来源:《深圳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学的崛起》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20 人已围观

西美尔在《大都会与精神生活》的开篇就提道:“现代生活最深层次的问题来源于个人在社会压力、传统习惯、外来文化、生活方式面前保持个人的独立与个性的要求。"保持个人的独立和个性的要求,私人空间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城市相对于乡村,非常重要的问题是对私人空间的重视与尊重。在蔡东的小说里,有意无意、反复出现了对私人空间的描摹和强调。应该说,拥有与尊重私人空间,这是一种文明的进步,因为它是对个体意识的尊重。但同时,也是对传统乡村伦理的一种埋葬,那种大家庭式的、不分彼此、远亲不如近邻的文化伦理正在城市中渐渐消失。这里存在着悖论,无法用好与坏的二元价值对立去做价值判断。也许,我们正在丧失一种文明,同时,我们又在建构着一种新的文明。城市对私人空间的尊重,代表着一种城市文明。

在《我想要的一天》中,"高羽也一直保有一个上锁的抽屉",而作为妻子麦思,她“像所有老练的妻子一样,视而不见”。如果在乡村,家庭中出现一个丈夫或者妻子上锁的抽屉,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而在城市,这已经是一种可能。在麦思家里住了些日子的王春莉宣称找到了房子,终于要搬出去的时候,麦思的表现是:

麦思并未挽留,她早盼着王春莉滚蛋了。春莉每天赖在家里,毁掉了她周五的独处。那样的一天,她不愿跟任何人共享,她需要空间和心理上的绝对的空旷,哪怕有人在房间里关上门不出动静,也是确凿的打扰。

在蔡东的作品中,私人空间显得非常醒目,它时刻强调和提醒着私人空间对于个体存在的重要性。《出入》中的林君没有和妻儿一起出游,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个人,深深地打扰了他的生活。他选择了独自一人短期出家的体验。《木兰辞》中的画家陈江流,在家里,"他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套三居室的房子,一间为卧室,一间是夫妻共用的书房,还有一个小房间,是属于陈江流一个人的"。在学校,他“申请了一间空置的教室作为工作室,一个深思和静坐的处所,一个没有电视、沙发的原始洞穴,远离柴米油盐,告别人间烟火。在这个不现实的空间里,他将如有神助"。虽然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都已经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当陈江流得知妻子要外出学习半年时间的时候,他可以完全独自占有私人空间,这件事令他有几丝兴奋。

城市生活中,为什么私人空间令人如此神往?《论私人权利》是布兰代斯和沃伦在1890年发表于《哈佛法律评论》上的文章,特别提出了人所具有的"独处的权利"。它体现了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分野,确立了私人空间不受侵犯。失去私人空间的生活无疑是地狱。谈私人空间,我们就不得不引入乡村的概念。在“十七年文学”的乡村小说中,可以看到私人空间的消逝。集体主义进入乡村,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当时,所有人都有观察别人的权利,也同时拥有被观察的义务。这就形成了看与被看的统一。在集体主义的生活和劳动中,个体处于透明的状态。这反映了个体与国家之间建立了更紧密的关系,也昭示了国家全面掌控个体的趋势。这种形势在新时期文学中得到缓解。到了20世纪90年代,对私人空间的尊重已经被旗帜鲜明地提出。当时,有一部作品非常引人注目,那就是陈染的《私人生活》。《私人生活》表现了对公共空间的敌意与反抗,她的叙事完全是在女性的私人空间展开的。这部诞生在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刚刚兴起时期的作品,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质和它重要的隐喻与意义。在此之前,国人的私人空间是一个很难被提及的概念。它应该是与城市化的进程同步发展的,这是一个逐渐生成的空间。而如今,它日渐完善,被急迫需要。

蔡东的都市书写中,私人空间被反复雕琢与修饰。《净尘山》中的母亲劳玉最终承受不了家庭的重负:女儿一次次减肥失败,继而婚姻无望,继而与不食人间烟火的丈夫貌合神离,于是她选择了离家出走,她要去的私人空间就是她心中的"净尘山"。在女儿的想象中,“净尘山”是一个浪漫而诗意的地方:

山上的房子是乳白色的,窗前垂下镂空的米色纱幔,推开窗子,迎着人的是一大片碧绿的湖水,窗边爬满骂萝、丹桂、凌霄、木香、扶芳藤,花枝垂入湖水,湖面上落满花瓣,风从远处吹过来。

劳玉一再叮嘱女儿不要找她,她很好,她住在净尘山。但是,当女儿“打开电脑搜索,不断输入关键词,净尘山、湖水、白房子,然而,她在浩浩荡荡的信息世界里,找不到一个匹配的结果”。原来,母亲所说的净尘山根本就不存在。可是这么多年来,母亲不止一次地幻想,她多想消失掉,哪怕消失一两天也好。可见,母亲对私人空间的渴望已经太久、太强烈了。同时也说明,在一个没有私人空间的家庭中生活这么多年,她实在已经疲惫不堪。她心中始终有一座净尘山,那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是她心灵的住所。这是一个不应与人分享的空间. 包括亲人,它只属于个人的心灵。蔡东笔下的私人空间,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也不仅仅是一个个人主义价值观的现代文明的观念,而是更关注心灵空间的独立,这是疲惫的神经歇息与漫游的处所,不允许他人的打扰。

而在《往生》中的康莲,作为一位已经六十一岁的儿媳妇,她与八十岁高龄、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公公一起生活,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甚至要服侍他解手。康莲完全没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她的生活空间是完全被迫敞开的。她的生活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生活。对此,她只能隐忍,她甚至想,死了也要比如此受折磨好。最后,她只能在"往生"的安慰中活下去。当然,这部作品无疑是作者最优秀的作品,堪称代表作。它所反映的众多问题与思考暂且不在此讨论与分析,只是从它所折射的私人空间的问题这一角度给予关注。

城市私人空间不是绝对隐秘的,它常常有遭到冒犯的可能。《我想要的一天》中的麦思最终还是没有抵挡住好奇心的诱惑。在高羽离家的日子里,她悄悄地打开了高羽上锁的抽屉,结果令作为妻子的她大失所望,抽屉里不过是一把少年玩的仿真枪和一台小小的望远镜。高羽的私人空间里不过是住着少年时期的梦想,它是只属于自己的,那是一份回忆和怀念,是一种无比珍贵的记忆。麦思的有意闯入,无疑扩大了两人之间的裂隙。因为她冒犯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空间,踏过了应该禁足的底线,这就必然上升到了信任的危机。这也可以说明,即便是在城市,也没有绝对的私人空间。私人空间有的时候也是会被僭越的。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否可以把私人空间理解为或者引申为一处“避难所”。作家蔡东的另一重身份是高校教师,她常对学生说:“在欲望丰饶、遍地成功的时代,要成为身心健康的个体,最好不要脱离艺术太久,要有意识地为自己留存住这样一个维度,这可能是最后一个避难所。"因此可以说,蔡东在自己的作品中有意无意地创建一个又一个私人空间,可以看作承载个人精神的栖居地。在城市喧闹的生活中,在资本狂欢的境地中,在灯红酒绿与纸醉金迷中,人们所需要的,恐怕就是那么一块精神的净地,可以安慰疲惫的灵魂。它如此迫切地急需,又如此重要。

当然,私人空间显然不是一个全新的概念。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屋子》中早已对私人空间给予了丰富而充分的阐释。私人空间的范围不仅仅是一间自己的屋子,更是内心的一个封闭而完整的角落。这个角落可以是一间屋子,可以是一张桌子,无论屋子和桌子,都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可以自由翱翔的内心。蔡东在全世界找到了一张这样的桌子:“这是一张精心挑选的书桌,大平面,温暖的原木黄色,置于南向房间的窗下。我把最喜爱的书摆成一排排,呈凹字形置于书桌上,它们包围着我,我藏匿其间,轻易地,就感受到了宁静和喜悦。"'这也是她在作品中苦苦努力为主人公所寻找的空间,这个空间代表着精神的力量,它参与生命积极的成长与美好的消亡。

与私人空间相对的是公共空间,蔡东也在作品中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公共空间的场景:"留州大学有个灯光广场,每当夜幕降临.这里就聚集起热爱锻炼、渴望长寿的人们。花睡衣、拖鞋,饱嗝,夜晚的广场透着粗俗温馨、蓬头垢面的欢乐。"这是与私人空间迥然不同的场景。在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中,显然,蔡东更精心地描绘了私人空间,因为它是精神的“福地”。

参考资料:
[ 德 ] 西美尔 :《时尚的哲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年版,第 186 页。
蔡东 :《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 年版,第 219、22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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