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与疏（一）

二狗相见，龇牙咧嘴地狂吠。铁链子咔咔作响，两个主人各自使劲往后拽，它们还是互相撕咬了几口，狗毛粘在嘴边，狗食盆子也被撞翻在地。二狗本为母女关系，小狗长到一岁时被朋友领养抱走，今日特意领回，以为会是骨肉重逢的感人场面，谁料却是素不相识的同类争抢食物的你死我活。鸟窝中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鸟，闭着眼，鲜嫩的嘴巴一起大张着朝向空中。大鸟叼来食物挨个喂养。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不久即各奔东西。在树尖儿、楼顶歇息时碰到，谁也不会伸出翅膀打打招呼。由此想到，我成为狮子山公园里的那只虫子后，下雨时我会跑到哪里去，会有一个温暖的小窝供我藏身吗？在窝里，会有另外一只虫子等我一起吃饭吗？如果没有，孤零零的我，活着的动力又是什么？

至今我也不敢确认除了人之外的生命体是否存在情感交流。它们的情感凉热、表现方式可以不同于人类。关键是，它们有吗？

一条大鱼被带到海边，投入水中，砸起一片浪花。海风吹乱了放生者的头发，大家一起鼓掌。大鱼游了几米就掉头回来。岸边人拿一根小棍往水中驱赶，嘴里说着，去吧去吧。大鱼仍不肯走。放生者内心感动，认为这是大鱼不舍，其实那是一条淡水鱼，只能在江河中生存，置于齁咸的海水中，如进油锅，怎么受得了？一头猪在寺庙前向香客跪拜。香客纷纷拍照，以为神迹。而在猪那里，一阵奔跑后，需要稍息，基本姿势就是两只前蹄先曲折，而后后蹄再弯曲。还有流泪的牛，反哺的鸟，等等，这些口口相传的“万物有灵”，莫不如说是对万物的鄙视，若真有灵，难道只能通过这么低微的，若有若无的，靠猜测和臆想才能获知的方式和人交流吗？

是的，耳闻目睹不乏类似故事，狮子和老虎和睦相处，蛇和老鼠互相关照，小狼和老狼开心地打闹嬉戏，这些个案，这些动物的本能反应，还算不上人类意义上的情感，掩盖不了整体的粗疏。残忍一点说，都是幻觉。

这更像是人类情感在动物身上的投射。他们需要同情和同理心，需要感恩，需要回报，同类给不了这些，他们就到族群之外寻找。人类自身有多少情感，反映到其他生命体上就有多少，甚至更多。各种皮囊包裹下的肉，只不过是拿来说事的道具。当我变成狮子山公园里的一只小虫，奋力前行时，似乎窥探了这个秘密。思考问题和表达情感，太耗费能量了。人类群体中，那么多长于思考热爱表达的人，他们真是体力超强。他们把自己的感受谱成曲子，用高音低音唱出来，还不能跑调。他们走遍山川，寻找灵感，写成一本又一本“街巷志”，他们在屋子里静静地对着电脑，一坐一整天，身上的热量不断散发出去。我一天使用的卡路里，需要啃咬半个小时的树叶，怎舍得如此浪费。什么心潮起伏，什么头脑风暴，有多远滚多远，我的能量只供自己最基本的存活。

但这仍只是一种表象。另外一个原因也许是大家体内被种下的信息里，缺少“沟通”这个元素。或者说，有这个元素，但大家都没有觉察到。这种潜能需要挖掘，需要激发，像一根草、一棵树一样，有一个萌生长大的过程。而有些生命体，还没来得及感受到这个信息的存在，就已集体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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