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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和我
作者：王国华 来源：《街巷志：水随谁睡碎》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4-10-30 45 人已围观
海面阔大。离得越远，越显阔大。又蓝又浩渺，和天空连成一个夹角。汹涌的波涛在这夹角里也似死水微澜。鸟是灰色的燕鸥，毫无章法地上下翻飞，如盛夏之蚊，紧紧围绕着那张嘴。嘴属于水面下的鲸鱼。像蚌壳一样张开，片刻后闭合，喷出一股水。如是者三。虽不得见，却可以想象，水面下的鲸鱼躯体扭来扭去，甚至偶尔直立起来。
这是一条布氏鲸，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硕大的身形支撑起它的自信。整个海面都是其领地，它上下左右来回穿梭，皮肤被海水摩擦得愈加光滑。所到之处，鱼虾奔逃。这一逃就乱了阵脚，你撞我，我撞你，彼此挡住去路，正好落入鲸鱼的陷阱。而鲸鱼还在不慌不忙地转圈，把更多的鱼群赶进来。感觉够吃一口了，才张开大嘴，将其吸入腹内。同一时刻，燕鸥们纷纷落下，力争从鲸鱼口中分一杯羹。
岸上的人，和坐在渔船上试图靠近鲸鱼的人，都在惊呼这场围猎盛宴。
这是我从视频中看到的画面。2021年6月的大鹏湾内，出现了一条鲸鱼。大鹏湾位于深圳的大鹏半岛与香港九龙半岛之间，属浅海区域。深圳地形呈长条状，东、西临海，南面除了和香港交界的地方，也临海。这条鲸鱼让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海边。每天开车行进在或宽敞或狭窄的道路上，于一扇扇玻璃门或大铁门之间穿梭，面对着办公桌或者手机，收取从四面八方飞箭一样射来的信息，从未感觉到与曾经生活过的内陆城市有何区别。周末到海滨公园散心，面对脚下嶙峋的石头和不断扑来的海浪，心亦不动。那只是和公园里的湖泊一样的风景，供我观看和拍照，却非吾之生活。我和我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有什么海洋生活。
周末，我也偶尔到大梅沙、校场尾和官湖村的沙滩上去躺平，亦曾在距岸十几米的地方“游泳”，这些地方都属大鹏湾沿岸，都是实实在在的海。现在，鲸鱼就在我曾经缱绻过的这片海域缱绻，抚摸过我身体的那滴水，而今正在抚摸布氏鲸的皮肤，布氏鲸因为和我的连接而渐通人性。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断从各个平台上获得布氏鲸的消息。媒体称其为“小布”，这是我极少愿意接受的昵称。各种故作可爱实则令人厌恶的昵称如“大白”等，早已倒了接收者的胃口。消息中说，人少、礁石多的沙鱼涌，乃陆地观看鲸鱼的宝地，我赶紧到网上搜索这个从没听说过的村庄。消息中说，布氏鲸每天大概要吃一百八十公斤鱼，我就想象了一下该有多么大一堆。消息中说，当地政府成立了专门的联动工作组，划定了临时管控区，禁止游艇、休闲旅游船、摩托艇等进入，集装箱船、油船、必要的工程船等途经临时管控区的，必须在规定内航道以低于安全航速通过，并加强瞭望，避让鲸鱼。这让我欣慰。消息中说，科研团队会靠近鲸鱼，用长杆往它的后背上贴一个信标，两小时后，信标自动脱落，浮到海面上。团队由此获得相关信息，如鲸鱼的速度和力度、行动轨迹、本身发出的声音以及周边它接收到的各种声音的频段，然后根据这些信息判断周围环境对鲸鱼的影响等。我想，那个信标到底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对鲸鱼的身体有影响吗？消息中说，布氏鲸找了一个同伴来，是一条海豚，二者在水中跳跃、翻转，场景特别欢乐自在。我想，两个家伙算是合作伙伴吧，一起围猎鱼群总比单打独斗收获多。
在时断时续的消息中，身虽未至，却仿佛已坐在海边的躺椅上，手中端着一个插着吸管的椰子，一边吸吮，一边抬头打量那条鲸鱼。它在不远的海面探出头来，吹一口气驱赶燕鸥，然后左右摇摆着向我打了一个盛夏的招呼。鲸鱼让我离海更近了。走在人行道上，旁边车轮滚滚，如同波浪拍击。迎面吹来的无论南风北风东风西风，都是海风，甚至带了一点咸味。这熙熙攘攘的都市，这波澜壮阔的大海，我是海中一条鱼，我对每一条擦身而过的鱼都摇一摇鳍。那是我开心的笑。
其实我更关心另一件事，即这条鲸鱼为什么来，要到哪里去。万物皆有始终，此前十六年，曾有一头布氏鲸搁浅在大鹏湾畔的香港沙头角海域，后被送走。现在出现的这条鲸鱼，也不可能永远驻留此处，它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大鹏湾，挥别那些欣喜的注视？就像翻一本悬疑小说，看完第一页，不由自主地猜测结尾，但我不会马上翻到最后一页，还是要一页一页地读，直到在水到渠成的结尾中长舒一口气。
管它是不是我想要的呢。
这次亦然。我不着急，还暗暗期待它能多待一些日子。
对于鲸鱼去向，被采访的专家都谨慎地给出了预测。小布之来，或为追逐鱼群，间接证明大鹏湾环境改善，鱼群种类丰富，数量亦多。但布氏鲸是一种群居动物，一般两到三条甚至更多为一个部落，这条七八米长的年轻鲸鱼，也有可能是和大部队走散了，如果此地鱼群不够吃，或者它要去寻找自己的亲人，随时离开均属正常。而在我听来，这似乎隐隐是个悲剧。群居者一定有群居者的逻辑，被这个逻辑抛出轨道的鲸鱼，深夜浮在漫无边际的海水中打一个盹，做一个梦，是否会想起它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那些形影不离的燕鸥，只会抢夺它的食物，不会给它一点安慰。
一个多月后，忽然传来消息：小布不幸离世。视频中，那条鲸鱼已被裹住吊上了船。有人怀疑是否那条鲸鱼，官方通过比对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就是它。
那么健康的一条鲸鱼，居然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象过它的各种离开方式，比如，它越长越大，浅海已无法盛放躯体，它在众声欢呼中游入深海，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或者一夜之间神秘消失，来去俱无踪，只有不会说话的月亮知其去向；或者是某一天兄弟姐妹终于发现了它，集体将其接走，而岸上人虽依依不舍，却也为它高兴……这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便像肥皂泡一般“啪啪啪”挨个儿破碎了。有人分析说，小布可能是饿死的，也有人说可能是被经过的渔船擦碰而受伤，我则固执地断定它是孤独而死。这世界上，还有比孤独更伤害心脏的吗？即使它有一颗硕大的心脏。
小布被科研机构拉走，最后应该是要做成标本吧？在我的理解中，一鲸落，万物生，它的尸体若沉入海底，会给众多生物和微生物带来营养，令其一代又一代繁衍百年。它如何把成千上万的鱼虾吞下去，就会如何再还给那些鱼虾的子孙。如此，它的魂魄就回归了大海。在广袤无垠的大海里，谁都不欠谁。
而它终于被捞起，挂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如今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它白白的骨头，每天被目光和灯光照亮，似刷了一层看不到的漆。这条鲸鱼改变了我和这个城市的关系，让我和大海发生了连接，我也要帮助它。将来某一天，若有机会去参观骨架，我会带一个瓶子，装上半瓶海水。我将它的灵魂收纳进来，带到海边，打开瓶盖，轻轻挥洒。水落入海，它也重新回到了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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