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中味(二)

我对下水道的味道比较敏感。前些年去北方某大城游玩，大夏天，饭馆门前，宾馆附近，景区周围，处处都是下水道的味道，我们相亲相爱一家人仿佛在下水道中行走。其味以一字概括，曰“臭”。但臭与臭又大有不同。其浓度，有强有弱；其广度，有远有近；其层次，有厚有薄。我品味了万千气味，了解了它们细微的差别，向别人推介下水道时，却只能拿出干巴巴的一个字。谁知我此时的无力感，谁懂我此刻的痛苦。表达气味的词汇量太少了，远比不上其他事物。仅举一例，用于颜色的词汇，如红色，起码有枣红火红鲜红血红深红浅红绯红粉红酒红紫红之类，描写臭味的又有哪些？人类语言貌似丰满，其实远远不够，仍需不断创造，前些年亲见一个新词的诞生：“酸爽”，本为广告中硬造，却获广泛共鸣而流传。原事物因质量问题下架，也不影响该词继续使用。这个口感专用词逐渐覆盖了嗅觉，比如刚踢完一场足球的脚丫子脱下袜子。

在深圳遭遇下水道味道的机会不多，但一度经常撞上没加盖的下水道——深圳河沟众多，污水管子根根插入河中，那种味道，隔着几条街路蔓延过来，清晰可闻。或曰，不可用“闻”，可用“熏”。闻乃人类主动，熏乃臭味主动。一主动一被动，攻守情势一目了然。

最近几年，深圳大大小小的河流经过治理，差不多全部改头换面，再也不臭。流水清浅，美人蕉和风车草在岸边叶子牵着叶子，向游人露出职业的微笑。罗非鱼穿梭于草丛中，一摆尾巴溅起几个小浪。我喜欢坐在水边，无由’地发呆，下意识地一次次深呼吸，恨不能把那寡淡气味全部吸入肺部。干净的水应该鲜甜，像是削得很薄的“铅”，此时被潮气包裹着，鲜味变淡，好似什么都没有。化学术语中，纯水“无色无味无臭”，决绝地将“无”进行到底。其命运多舛乎？多年的无臭突然变成有臭味、多味，自己甩着身子挣扎，无济于事。如今转回到无臭，身上却还留下了“有味”的痕迹和记忆，需多年方可抹平。

▲在香臭之间犹疑的糖胶树。

早年生活的那个地方，一到冬天，整个城市上空连续几天流淌着焦糊味，呛鼻子。春天的沙尘暴里则全是土腥味。相比之下，深圳整体上是一个几乎没什么气味的城市。一路走过去，感叹花红叶绿流水缓，眼睛自然有巨大的获得感，鼻息则聊胜于无。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每人一个气味，这些行走的气味本应组成一个巨大的气味场，宏大叙事，汹涌澎湃，可奇怪的是，都被消解了，是外面的虚空太大，还是气味互相争斗磨合切磋，最后自己把自己消灭了，留一个无味的世界给世界里的人？

鼻子是人身体的一部分，它对周围的感知，不应该少于眼睛嘴巴和皮肤吧？因此我还是希望遇到一些可以接受的气味。它绝非这个城市的点缀品，而是必需品，天空虽然湛蓝湛蓝，如果没有那只鸟，仍然是死的。气味是这个城市的一小撮起义者，最早的启蒙者，揭竿而起时，整个城市都搅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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