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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南大道（一）
作者：戴斌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30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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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菊所在的这个厂是个有两千多人的大厂，厂区和宿舍看上去是紧邻着的，但从厂区到宿舍的通道因为怀疑有人偷东西回宿舍而关闭了。现在必须先走出工厂大门，再从大门旁边的另一个大门走进去，要过两道保安岗，在众多无聊保安员的锐利的眼睛底下经过，要偷东西就不容易了。这工厂既生产皮鞋，又生产玩具，有一些好的皮料和布料，有的工人便将它们缠在腰上带出厂，到外面去卖钱，因此保安员常掀起一些被他们怀疑的工人的衣服检查，后来被多次投诉后，他们才不得不有所收敛。
小菊进这厂三个多月了，只是刚来时被掀开衣服检查过两回，发现她的肚子硬是有那么大、脸蛋又不怎么招人后，便不再检查她了。这次小菊拿着放行条走到大门时，路上她下意识地佝偻着身子，伸手托住小腹，这姿势引起了保安员的注意。
保安员问：“你肚子上有什么？隆隆鼓鼓的。”
小菊说：“我肚子痛。”
保安员说：“卷起来看看。”
小菊说：“我有放行条。”
保安员说：“你以为有放行条就行了？很多人偷东西都装肚子痛的。”
小菊犹豫一下，便掀起上衣露出肚皮，里面有一声音说：“行了行了，走吧走吧。”
小菊放下衣服要走，听到那声音又说：“你们的鼻子没问题吧？有一股恶心的腥味，你们都闻不到？肯定有性病……”
小菊很担心他们看出她怀孕，但每次他们都没有看出来，一方面，这些男
女保安都是年轻人，没有过生育经验；另一方面，小菊的肚子的确不大，现在有七个多月了，看上去最多像人家孕妇四五个月的样子。而小菊怀孕五个月时，比这更小，差点就被人看出来了，她才跳槽到这个厂来的。
小菊住在A 栋309 房3 号床下铺，最靠近厕所的那个位置。一进房间，她便关上门，从门边的一个小缺口里伸手到门外，摸到门外的铁栓，将门闩上。因为这是个十二个人的宿舍，谁都无法从内把门闩上，为了防止门被风吹动，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巧合，门边就多出一个小缺口来，以便从外面闩门。小菊关好门后，两步扑到自己的床上，仰面躺下，左右滚动，同时，麻利地解开皮带，三五下将裤子褪掉了。人一放松，喉咙里也忍不住发出声音来。她真想放声高叫，但这显然是不可以的，其他宿舍里上晚班的人还在睡觉呢，她这一叫不是等于告诉别人她在生小孩吗？她站着走着和上班的时候，没有这么痛，现在这一躺倒，剧痛便陡然升了几级，她再也忍不住了，急中生智抓过枕巾放到嘴里咬着，脑子里的反应是：妈妈呀，为什么这么痛呀？
小菊从没有想过生小孩会这么痛，能痛到牙齿缝里去，能痛到手指甲里去，痛得让她忍不住了！尽管是如此的痛，她还是清晰地感觉到小孩子要出生了，他在往下钻，每钻一下，疼痛便像海浪一样高高昂着头铺天盖地拍打过来，小孩子钻个不停，巨浪便拍打不停，每一次都想把她拍打成肉饼。后来，她觉得自己就是家乡舂臼里的年糕，已经成饼了，但那圆滚结实的石头还在往里舂，没完没了……
在小菊原来的印象中，生小孩子会痛，但只像是小时候吃了不洁食物时的肚子痛，她记得那时妈妈会说，去茅房里拉吧，拉完便不痛了。于是她便蹲在茅房里，拉完果然不痛了。现在她明白了是那个印象误导了她，这怎么也拉不下来呀！
事实上，在怀孕的过程中，洗澡时摸到日渐隆起的肚皮，她心里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时候把他拉出来就好了。她从没有感觉到她肚子里的是一个生命，一个像她一样的人，她的想象总是在告诉她，那只不过是一堆越聚越多的粪便，就像小时候看到的邻家小孩因为肚子里有蛔虫，肚子越胀越大，后来吃过宝塔糖后，拉了几天便拉完了，肚子也就小回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现在，那种关于粪便的想象有所改变，她有时觉得肚子里更像是一个瘤子。因为粪便是散的稀的，发出臭味，而这个则是紧紧的一大块，有时还会动，用手抚摸肚皮，或者闭目感受他，似乎还能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发出的香味。漆黑、空茫中还有一股喜悦自天而降，从她的脑门注入，直达内心深处，让她快乐，但一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一切又都变了，肚子内使她快乐的那一坨，却如一个疯长着的瘤子，总是令她坐立不安，真想就拿起一把刀，对准肚子戳进去，把它给割了，自此世界就太平无事了。
小菊常悄悄对自己说：“我肚子里有一个瘤子。”
过一会儿，她又说：“我肚子里有个瘤子。”
然后，她自己问：“那你不把它割掉呀？”
她再答：“它会自己掉下来的。”
又问：“它真的会自己掉下来？”
再答：“真的，它会自己掉下来的，真的。”
有一天小菊走出工业区时，在牌坊下第二家士多店的水果摊上看到堆放的几个榴莲。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榴莲，于是驻足观看，想，这个绿色的把上又有几块黑色的、包包鼓鼓、刺刺扎扎的丑东西是什么呀？它又那么大，扁不扁圆不圆的，散发着一股臭又不是常闻到的臭、香更不是香的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奇怪的味道，难看得要命，但又那么傲慢地窝在那里，这丑东西是什么呀？店里一个穿黄色T 恤的小伙子见她傻站在那里，便问：“要榴莲么？”小菊瞟了眼黄T 恤，又让目光掠过榴莲，这时看到在几个榴莲中有一个粉红色的小纸牌，上面写着：榴莲，十六元。这么丑的东西还要十六元？真是岂有此理。小菊低下头飞快走了，但榴莲这个形状却印在她脑子里了。有一天上班时，拉长上厕所了，美美问阿丽：“你知道拉长今天吃了什么吗？”
阿丽说：“吃了饭。”
美美说：“神经，你没吃饭么？”
阿丽说：“吃了。”
美美说：“我告诉你，拉长今天吃了榴莲。刚才她在我边上站了一下，我就闻到了榴莲味。”
阿丽说：“难怪，我还以为什么东西臭臭的呢。”
美美说：“你才臭臭的呢，榴莲多香呀, 是水果之王，这也不懂。”
阿丽说：“哦，我没有吃过。”
美美说：“我知道你没吃过，不过，我也没吃过，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吃吗？我觉得那个东西长得太难看了，好像个树瘤子。”
阿丽说：“什么树瘤子？树也生这个病的么？”
美美说：“你真是没文化，这瘤子长在人身上叫瘤子，长在树身上就叫树瘤子。你有没有看见过那些打工杂志的封底上的广告，说有个人割了个二十多斤的瘤子，还拍了照片，看上去那瘤子真的很像是个榴莲，想到我就恶心，所以我不敢吃。”
小菊听得毛骨悚然，想到瘤子跟榴莲很像，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肚子，难道我肚子里长了个榴莲？小菊吓得有一两分钟喘不过气来，待到喘过气来时，她觉得自己的手心都是湿津津的，无论如何她也不敢相信自己肚子里长着一个榴莲。但榴莲这个意象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时间久了，她便认了，觉得自己肚子里就是长了个榴莲。她还有意到那卖榴莲的小店抓起一个榴莲掂了一掂。她甚至觉得自己底裤上慢慢地有了一股榴莲的味道。每次洗澡时，她习惯闻一下底裤，平时没有过榴莲味道，但随着肚子越来越大，榴莲的气味便越来越真切，最后发展到不洗澡也闻得到，有时在上班的某个时刻，那气味就冒了出来。
小菊很担心被鼻子敏感的美美闻到，但美美对她并不关注，从来没有故意说她什么。当然，其他人也没有说过她，小菊是拉上最默默无闻一群中的一个，老老实实干活，老老实实生活，从不招谁惹谁，但厄运为什么偏偏要降临在她身上呢？小菊不知道，小菊有时看看天，希望天给她一个解释，但天高高在上，什么也不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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