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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城市
作者：林坚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打工文学“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06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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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皇都丝绸时装公司，一骨碌投身进了一达公司，纯粹是机缘巧合的结果。那时，我们四个年轻小伙子，整日整夜在几百台电动缝纫机间出没。女工们笑嘻嘻地管我们叫师傅，因为她们的血汗超产奖全操控在我们手上。那天，领班吩咐吴良去领工具，他回来的时候，领班一看就骂他少领了一把钳子。我说我去吧。问题就要命地出在这里。
工具室的门当然是关着的，却很大意地没锁上。我没敲门，就一下将门拧开了。工具室不大，工具、零件都摆在墙边的铁架子上，中间是两张并排的铁皮桌子。在桌边的全塑椅子上，车间主管和一个女工，正在这个早晨的最佳精神状态里，轻呼小叫地坐着做爱。听见我进来，主管的反应犹如荒地上的野狗，头马上向后侧，目光斜射过来。我的反应奇快，立马抽身而退，关上门后才感觉到心跳得慌乱。毫无疑问，他们对时间、地方的选择可谓别有心思。本来工具零件什么的，昨晚早就该备好了的，即使没有备好，今早一上班也都领齐了。偏偏吴良少领了一把钳子，而我偏偏主动代劳——事情就这么巧合。其实在厂里，诸如此类的欢情故事，对我来说已经不觉得大惊小怪了，我心里也没想着对外大肆宣扬一番。只是在我闷闷不乐的时候，有时却会不自觉地回想一下那一幕情景，追想一下那个女工是谁，长什么模样，仅此而已。
主管先生倒是万分紧张，从此见到我便格外地友善起来，时时对我莫名其妙地笑脸相向，跟着递上一根特长万宝路，活生生将我们的位置颠倒了。这弄得吴良他们大惑不解。领班也突然敏感起来，以为我虎视眈眈着他的位置呢，于是对我一改常态，步步设防。一个月以后的一个傍晚，主管热情洋溢地拉着我走进新世界娱乐中心的水晶宫大酒楼。这是我第一次身临装潢如此豪华、格调如此高雅的酒楼。看见身边的那些食客们自然从容的样子，看见服务员小姐古典而华贵的旗袍，我顿时感到目眩和不安。
“这里跟香港的酒楼差不多。”主管端起杯子喝一口啤酒，说，“来，尝尝这石斑鱼，澳洲进口的。”
主管是服装设计师，从他的衣着就可以看出他的与众不同，让人看上去舒服顺眼。他的皮肤如女性一般白而细嫩，这令我颇感惊讶。我在夹菜和喝酒的间隙，忍不住数次偷窥他的嘴唇，心里暗想着这两片薄唇，究竟触碰过多少女工？每一次当他的嘴唇与那些青春的红唇紧贴，在他的身体里激发出什么样的火焰？主管的吃相既斯文又优雅，咀嚼的时候，嘴唇纹丝不动，静静地横放在那张清瘦的长脸上。
“洗过桑拿浴吗？”主管问。
“没有。”我说。
“吃完饭，带你去。洗了桑拿浴，再按摩一番，双重享受。”
“这怎么好意思？让你花钱。”
“别说这话。你挺够朋友的。”
我定神看着他，他的微笑，使两片嘴唇更加薄。我收回目光，将半杯啤酒喝了。啤酒冰镇得够冻，喝下去里外清凉，手臂上不禁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我伸手去斟酒。
“这个月的奖金多了三百，该是你请客才对。”主管说。啤酒斟得太急，泡沫涌出来流在桌上。服务员忙走上前，用毛巾抹。
“行，我请。”我说。
“看你，跟你开玩笑呢。”
“不，还是我请你！要三百块吗？”
“用不着，不过也差不多。来，吃吧。”主管说。
“我去一下洗手间。”我说。
“在那边。”
主管朝右边伸一伸手，指示方向。
在洗手间里，我将裤袋里的钱全掏出来，清点一番。镜子里映出我通红的脸，像一张面谱毫不经意地挂在墙上，面谱的制作手艺糟糕透顶，平平凡凡，地阁不算方圆，天庭不算饱满，鼻不直口不方，眼睛还算是黑白分明，反正大众化极了。在任何一个时候，你只要往街头一站，就可以令你看得头昏，令你对所谓的人这种动物又疑惑又绝望。我就是你看到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我走到收银台，双脚站在猩红的地毯上，顿时生出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觉。当我将三百块钱放在台面上，含笑看着收银员的时候，心里又轻松又透明。
“如果三百块不够，你们去剥他的裤子。”
我恶毒地说，回过头看一眼主管先生。他坐在那里，正在点烟，举手投足的确高雅不俗，坐姿也是一派绅士模样。
半个月后，我辞职了。
我在皇都公司三年多的日子里，记忆中，车缝工场里时时刻刻都弥漫着女性的体味和丝绸味。这种混合的气味深入我的肌肤，使我的朋友们一下子就能闻得出来。工场里的日光管没日没夜地亮着，几百名女工在苍白的光线下，默默地听着缝纫机的声音，眼睛布满血丝，泪水盈盈，目光聚焦在那根快得像一条线的车针上。在女儿国里，她们全没了矜持和羞涩。在缺少异性的环境里，她们真实、坦荡、无所顾忌。我们几个男师傅，常常免不了成为她们的开心果。最令人尴尬和心跳加速的是在夏天，她们都穿上裙子，我们去修衣车时，一双双玉腿令我们目光迷乱。如果碰上那些开放型女工，简直让你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她们不穿内裤，你的目光就禁不住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她白净细嫩的大腿上“嘚嘚嘚”地狂乱地往里奔突。而她们心知肚明，却不喜不怒，突然地用力一拍你的肩头，或一脚踢向你的面门或胸脯，笑骂道：“看什么你，要看今晚让你看个够。”
我们四个人中，吴良脸皮最薄，在女工面前总是羞羞答答的。但当我们躲在小房子里，天昏地黑地评头品足外面工场的女工的时候，吴良就劲头十足，言语大胆，机智幽默。他这个人心细，有时还很尖刻。有一次，他说，十四号机位那个女工又肥又有狐臭，他去修机时，她的狐臭竟然熏得他患上了感冒。而事实上，那天吴良的确不停地擤鼻涕。自此之后，十四号机坏了，就有人叫：“谁愿意感冒去？”当然没有人愿意去病一场，于是，我们就抽签或者猜拳决定谁去。
吴良单相思王至美，只有我知道。为了知道她的芳名，吴良强拉着我提早上班，站在打钟卡的过道旁耐心守候。看她打完钟卡，便瞅准插卡的地方，然后若无其事走过去。
王至美走路的姿势，跟古装戏里的千金小姐大同小异，手上常常执着一条花手帕，身子软软地左摇右摆。女孩子们都喜欢结伴同行，王至美却常是独自一人，没见过她跟谁说过话。然而，王至美朱唇微启，就叫吴良一败涂地了。她说：“师傅仔，你几多钱一个月啊？”吴良为此请我喝了一夜酒，听他长嗟短叹，看他泪水闪闪。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齐欢就在这个工场里。
我离开皇都丝绸时装公司，一骨碌投身进了一达公司，纯粹是机缘巧合的结果。那时，我们四个年轻小伙子，整日整夜在几百台电动缝纫机间出没。女工们笑嘻嘻地管我们叫师傅，因为她们的血汗超产奖全操控在我们手上。那天，领班吩咐吴良去领工具，他回来的时候，领班一看就骂他少领了一把钳子。我说我去吧。问题就要命地出在这里。
工具室的门当然是关着的，却很大意地没锁上。我没敲门，就一下将门拧开了。工具室不大，工具、零件都摆在墙边的铁架子上，中间是两张并排的铁皮桌子。在桌边的全塑椅子上，车间主管和一个女工，正在这个早晨的最佳精神状态里，轻呼小叫地坐着做爱。听见我进来，主管的反应犹如荒地上的野狗，头马上向后侧，目光斜射过来。我的反应奇快，立马抽身而退，关上门后才感觉到心跳得慌乱。毫无疑问，他们对时间、地方的选择可谓别有心思。本来工具零件什么的，昨晚早就该备好了的，即使没有备好，今早一上班也都领齐了。偏偏吴良少领了一把钳子，而我偏偏主动代劳——事情就这么巧合。其实在厂里，诸如此类的欢情故事，对我来说已经不觉得大惊小怪了，我心里也没想着对外大肆宣扬一番。只是在我闷闷不乐的时候，有时却会不自觉地回想一下那一幕情景，追想一下那个女工是谁，长什么模样，仅此而已。
主管先生倒是万分紧张，从此见到我便格外地友善起来，时时对我莫名其妙地笑脸相向，跟着递上一根特长万宝路，活生生将我们的位置颠倒了。这弄得吴良他们大惑不解。领班也突然敏感起来，以为我虎视眈眈着他的位置呢，于是对我一改常态，步步设防。一个月以后的一个傍晚，主管热情洋溢地拉着我走进新世界娱乐中心的水晶宫大酒楼。这是我第一次身临装潢如此豪华、格调如此高雅的酒楼。看见身边的那些食客们自然从容的样子，看见服务员小姐古典而华贵的旗袍，我顿时感到目眩和不安。
“这里跟香港的酒楼差不多。”主管端起杯子喝一口啤酒，说，“来，尝尝这石斑鱼，澳洲进口的。”
主管是服装设计师，从他的衣着就可以看出他的与众不同，让人看上去舒服顺眼。他的皮肤如女性一般白而细嫩，这令我颇感惊讶。我在夹菜和喝酒的间隙，忍不住数次偷窥他的嘴唇，心里暗想着这两片薄唇，究竟触碰过多少女工？每一次当他的嘴唇与那些青春的红唇紧贴，在他的身体里激发出什么样的火焰？主管的吃相既斯文又优雅，咀嚼的时候，嘴唇纹丝不动，静静地横放在那张清瘦的长脸上。
“洗过桑拿浴吗？”主管问。
“没有。”我说。
“吃完饭，带你去。洗了桑拿浴，再按摩一番，双重享受。”
“这怎么好意思？让你花钱。”
“别说这话。你挺够朋友的。”
我定神看着他，他的微笑，使两片嘴唇更加薄。我收回目光，将半杯啤酒喝了。啤酒冰镇得够冻，喝下去里外清凉，手臂上不禁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我伸手去斟酒。
“这个月的奖金多了三百，该是你请客才对。”主管说。啤酒斟得太急，泡沫涌出来流在桌上。服务员忙走上前，用毛巾抹。
“行，我请。”我说。
“看你，跟你开玩笑呢。”
“不，还是我请你！要三百块吗？”
“用不着，不过也差不多。来，吃吧。”主管说。
“我去一下洗手间。”我说。
“在那边。”
主管朝右边伸一伸手，指示方向。
在洗手间里，我将裤袋里的钱全掏出来，清点一番。镜子里映出我通红的脸，像一张面谱毫不经意地挂在墙上，面谱的制作手艺糟糕透顶，平平凡凡，地阁不算方圆，天庭不算饱满，鼻不直口不方，眼睛还算是黑白分明，反正大众化极了。在任何一个时候，你只要往街头一站，就可以令你看得头昏，令你对所谓的人这种动物又疑惑又绝望。我就是你看到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我走到收银台，双脚站在猩红的地毯上，顿时生出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觉。当我将三百块钱放在台面上，含笑看着收银员的时候，心里又轻松又透明。
“如果三百块不够，你们去剥他的裤子。”
我恶毒地说，回过头看一眼主管先生。他坐在那里，正在点烟，举手投足的确高雅不俗，坐姿也是一派绅士模样。
半个月后，我辞职了。
我在皇都公司三年多的日子里，记忆中，车缝工场里时时刻刻都弥漫着女性的体味和丝绸味。这种混合的气味深入我的肌肤，使我的朋友们一下子就能闻得出来。工场里的日光管没日没夜地亮着，几百名女工在苍白的光线下，默默地听着缝纫机的声音，眼睛布满血丝，泪水盈盈，目光聚焦在那根快得像一条线的车针上。在女儿国里，她们全没了矜持和羞涩。在缺少异性的环境里，她们真实、坦荡、无所顾忌。我们几个男师傅，常常免不了成为她们的开心果。最令人尴尬和心跳加速的是在夏天，她们都穿上裙子，我们去修衣车时，一双双玉腿令我们目光迷乱。如果碰上那些开放型女工，简直让你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她们不穿内裤，你的目光就禁不住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她白净细嫩的大腿上“嘚嘚嘚”地狂乱地往里奔突。而她们心知肚明，却不喜不怒，突然地用力一拍你的肩头，或一脚踢向你的面门或胸脯，笑骂道：“看什么你，要看今晚让你看个够。”
我们四个人中，吴良脸皮最薄，在女工面前总是羞羞答答的。但当我们躲在小房子里，天昏地黑地评头品足外面工场的女工的时候，吴良就劲头十足，言语大胆，机智幽默。他这个人心细，有时还很尖刻。有一次，他说，十四号机位那个女工又肥又有狐臭，他去修机时，她的狐臭竟然熏得他患上了感冒。而事实上，那天吴良的确不停地擤鼻涕。自此之后，十四号机坏了，就有人叫：“谁愿意感冒去？”当然没有人愿意去病一场，于是，我们就抽签或者猜拳决定谁去。
吴良单相思王至美，只有我知道。为了知道她的芳名，吴良强拉着我提早上班，站在打钟卡的过道旁耐心守候。看她打完钟卡，便瞅准插卡的地方，然后若无其事走过去。
王至美走路的姿势，跟古装戏里的千金小姐大同小异，手上常常执着一条花手帕，身子软软地左摇右摆。女孩子们都喜欢结伴同行，王至美却常是独自一人，没见过她跟谁说过话。然而，王至美朱唇微启，就叫吴良一败涂地了。她说：“师傅仔，你几多钱一个月啊？”吴良为此请我喝了一夜酒，听他长嗟短叹，看他泪水闪闪。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齐欢就在这个工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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