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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城市

作者:林坚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打工文学“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06 人已围观



3
我走出钢筋水泥结构的小屋,再也闻不到霉烂味和尿臊味的时候,正是黄昏。走过一块空地,我站在大门口的铁门边上,就看见了齐乐。最后的一抹夕阳,随意地涂抹在路边的梧桐树树顶上,远远看去又红又绿,微弱地闪动着一片破碎的光芒。马路上,有许多和我一样年轻的男女,骑着车一条龙地向前游动。人们和我一样疲惫一样没有笑容。我看着他们的身影,眼睛顿时涌满泪水,突然感到茫茫然走投无路,人生咣当一声到了尽头。一辆警车威风八面地从我身边直驶而过。

我犹如一个无主孤魂,跟着齐乐跳上一辆中巴。我们在新世界娱乐中心下了车,沿着海边的花园小径,走进公寓区——那个“鬼地方”。齐乐从皮包里拿出锁匙开门。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金漆招牌,上面清楚地告诉我,这里是巴昂公司驻南山工业区的总代理处。于是我知道,齐乐又换了公司。

“先洗澡,然后去吃饭。你浑身都是臭味。”齐乐说。

我放满水,在浴缸里泡了一会,才想起我已一个月没换过衣服了。我大声叫:“喂,齐乐,麻烦你去帮我买套衣服,钱以后还你。”

“多长多大裤头?”

“二八加三〇。还要买条内裤。”

我第一次见到齐乐,是一年前在她姐姐齐欢的宿舍里。当时,我和齐欢相对无言,半个世纪没说上两句话。宿舍里的灯时不时又熄又亮,惹得楼上楼下一片尖声叫骂。身边的几个女孩子也情绪低落,看着墙边的电饭煲无可奈何。

齐乐一跨进门,就好像灯立时亮了,光灿灿直刺得人眼花。

站在阳台的假小子阿彩一摔勺子,咚咚咚大步踏进来,气恼地吼道:“要死不活的搞什么鬼。”

阿彩挨着齐欢坐下来,温柔地伸出手,将齐欢垂下的一束秀发轻巧地拢向背后,用一个发夹夹好,轻声细气地问:“饿了吧?”

对面床上,一个女孩子的目光斜过来,嘴角一歪,带着几分鄙视。她发现我望着她,忙不迭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身去,顺手抄起床头上一本香港娱乐杂志,一边翻看一边说道:“秀萌,美国有许多人搞同性恋呢,你说,这怎么恋呀?”

叫秀萌的女孩子正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个纸箱,箱面垫一块木块,在认真写信。她听见这一问,抬起头看一眼那个女孩子,嘴咬着圆珠笔,像在思考这个问题,两边嘴角却不经意地露出会心的笑意。

“阿彩姐,还没吃饭哪?”齐乐问。

“停电呢。”齐欢说,匆匆瞟我一眼。

我说:“其实,在公司饭堂吃……”

“饭堂的鬼东西,也是人吃的?看见就作呕。净说屁话!”

阿彩冲着我说,直直地射来两束目光,充满怨恨。齐乐侧过头来,朝我耸一耸肩,表示同情,后来,又好像气不过似的,说:“阿彩姐好厉害喔。”

“我才不厉害呢。死皮赖脸地追女孩子,那才叫厉害哪。欢欢哦?”

“齐欢,我走啦。”我说。

“没人留你呀。要是我早走了,还等到现在?”阿彩说。

我愤愤地站起来,一头撞在上铺的铁架上,痛得我泪水满眶。

“阿彩姐,你这次出语伤人了。”齐乐说着,咯咯大笑,旁若无人。

“瞎冲瞎撞。活该。”阿彩说完,大踏步走去阳台。

在走廊上,齐欢说:“段志,你别介意。”

“不会。”我说。

“你快走吧,乌天黑地的,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想出去玩吗?”

“不想。提不起劲。”齐欢说。

“你又怎么啦?”

“再说吧,拜拜。”

天下着毛毛细雨,如粉般飘飘扬扬。我扭头看一眼背后的宿舍楼,见许多女孩子挨着走廊的矮墙,有的端着碗吃饭,有的举头看茫茫夜空,或将目光投落在长长的马路上。三楼走廊的矮墙上,放着几个花盆,却没见着有花,只有几株衰败了的花枝东倒西歪。我没走几步,肩背给人轻拍一掌,未及转身,齐乐已站在面前,笑吟吟地朝我“嗨——”了一声。

我朝她点一点头。

“你和我姐的关系不太妙噢。”

“有什么办法吗?”我说。

“很简单,合得来就谈下去,合不来嘛,拜拜。节约时间呀。”

齐乐咯咯大笑,尽情,毫不掩饰,引得我也笑起来。

“我可没你洒脱。”我说。

“那你活得一定很痛苦。”

齐乐双手插在裤袋里,面对着我,一步步往后退着走。她穿一件黑色无袖T 恤,着一条白色短西裤,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头发剪得很短,撒娇似的梳向一边,盖住了大半个额头,只露出饱满的一角,耳垂贴着两块粉红色的圆形饰物。我这时才发现,她的样貌不像齐欢,竟没半点相似之处。这令我好生奇怪。

“还未请教大名呢。”齐乐说。

“段志。”我说。

“断志?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呀?”

“我老爹顾尾不顾头的结果——段,一段两段的段。”

齐乐又是一阵大笑:“我叫齐乐。”

“这可不容易。”

“什么?哦——喂,我发现你像我姐呢。”

我吃一惊:“哪会呢?”

“我突然感觉到的。”

我笑笑,说:“你这么个走法,小心摔了。”

齐乐突然跳到路中央,扬起手。一辆红色的摩托车从我背后驶过来,稳稳

地停在她身边。车上的小伙子除下头盔,满脸的讨好笑容。

“认出你的车了。送我一程,谢谢啦。”

齐乐说着跨上车。车飞快地开出去。齐乐侧过半身,向后仰着,高高地举起手挥动,微雨中传来她的声音:“段志,拜拜。”

我赤着脚走进宽敞而气派的客厅,闻到一股茉莉花的清香,空调机的冷风无声地吹得落地窗帘轻抖。齐乐整个身子陷入黑色的真皮沙发里,正笑说着通电话。我坐下来,随便将茶几上一个像古董的木盒打开,奇怪地发现里面装满了香烟。我拿起一根。齐乐指着茶几上的“外星人”——儿童卡通片里的玩意儿。我会意,拿起“外星人”请它点着烟,然后耐心地等着吃齐乐的晚餐。

齐乐放下话筒,打量着我,说:“款式不错吧,喜不喜欢这种颜色?”

我说:“挺好。多少钱?”

“整三百港币,好贵,可这是今年最流行的。”

“谢啦,有钱之后还你。你住哪?”

齐乐往后一指:“最后的一间。”

“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一个,香港过来的。不过下个月他就走人啦,代理处由我包办。”

“嗬,越活越带劲了啊。”我说。

“就是。”

齐乐双手一拍,双脚抬起来,身子一挺就站起身。

“哎,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出来的?”我问。

“为了你,我不知跑多少趟了。他们这样干,不合法律程序。你现在出名啦。”我不解地看着她。

“我找了个记者朋友为你写了报道,就在上个星期。采取舆论攻势呀。不说这些,你不饿我可饿了。吃饭去。”

我们走下楼。路灯全亮了。四周是方块草坪,翠绿平整,与白色的楼两相映衬,和谐悦目。几株挺秀的棕榈,长长的尖叶子在海风吹拂下轻轻摇动,教人凭空想起热带的海滨风光。住在一楼的人家,小花园里种上了簕杜鹃,那血红的花一团团一束束,灿烂如火。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橙黄色的一轮月亮,已在海的那一边的天上挂起来了。

晚餐吃得并不愉快,很不是滋味。齐乐喝了半碗罗宋汤。我本想要向这一个月的饥苦报复,结果只吃了一块火腿三明治。

齐乐说,她妈妈当时哭得死去活来,她爸爸将齐欢的物品扎成两捆,两老第二天一早就走了。齐乐面对着我,两眼泪光闪闪。她又说,火葬的事儿全由她一手办了。上个星期,她才把齐欢送回家,因为她实在太忙,没时间。齐乐的泪水止不住涌起来,滴落在那碗汤里。我扯下一瓣桌上的玫瑰,放在手心上慢慢揉碎。我说不出一句话。齐乐朝我掀一下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我们不说这些,还是说说你吧。”她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突然不返一个月工,哪一个老板都会炒我鱿鱼啦。”
我说。

“重新找一份工吧,要不,我那三百块叫谁还哪?”

“我觉得腻透了。想回家。”我说。

“当真?”

“齐欢说得对,这里是别人的城市,我们只是客人。客人总得要回家的。”齐乐沉默好一会儿,说:“你们真是一对儿呢。段志,回去了,你会有另一种不适应的,信不信?”

“也许吧。”

“说真的,我姐她是错了。我想,你了解她。”

“不。我现在发觉我并不了解她。”

“唉,人都去了,说什么理解不理解呀。”

“是啊,我们不要说这些。”

“说实际的吧。我想,你不如先在我这里干着,反正,我这里缺一个抄抄写写的人。你不妨考虑一下。”齐乐说。

“好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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