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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INT

作者:张伟明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打工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06 人已围观

这小子才十九岁,竟板着很多皱纹的脸跟我说话。

他向厂里请了半个月的假,说是他外婆病故。孙小姐那双怀疑的眼睛盯了他老半天,直到他从眼里挤出三四滴眼泪后,才在请假单上签字。

想不到他带着刚发下来的工资,买回来一把崭新的吉他。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半个月,把吉他弹得像撕破布般令满屋的人神经错乱,然后摇晃着双膀,“砰”地把门踢开,来到我跟前,很文雅地要我借给他两天的饭票。

我问他:“你不是请了丧假吗?怎么竟跑到广州去了?”他说他写了请假单后才想起他外婆刚生下他母亲便死了。

我对他说:“我不会借饭票给你的。”

飞来的一只小虫突然被他抓到手中,他张开嘴想把小虫投到嘴里,被我一掌打下去。他伏在栏杆上:“外婆,我对不起您!”接着他双膀竟抽搐起来。我赶忙把饭票塞到他鼻子底下,他抓过饭票,抬起头向我鞠了一躬,脸上竟挂着一串泪水。他一把夺过一个工友的饭盆,朝饭堂跑去。看着地板上那只痉挛着的小虫,这小子看来是“饿令智昏”了。

李树这小子,真不该来吃打工这碗饭。

这条去上班的路很亮堂地在我们面前伸展着,显示着它的阔气。两旁的红泥巴像谁的大腿被掀起的两堆肉,在阳光的照射下,令人很不舒服地晒在路两边。左边的黄泥地上高高地飘着建筑公司的白色旗帜,这白旗在蓝天下使人心旷神怡。

李树走在路上的样子使人看了很不舒服,身材不高,屁股却扭得很女人。为这些就不该借饭票给他,省得他神气起来令人倒胃口。后面一群五颜六色的女工叽叽喳喳地说着,走路像抽筋。李树小子的屁股或许是扭给她们看的。

那座五层楼的厂房,在红色泥土的包围中给人以沉重的感觉,像梦中的庞然大物在向你走来。每次去上班,我都有一种要去医院拔牙的感觉。

“吉他是不易学。”李树把身子倒退着在跟我说话。看他的情形一定又要跟我借什么。

“我说,吉他是不易学。”他重复着。

“我听见了,有什么屁你就放。”我对他说。

“那好,”他转过身来,“再借两天的饭票。”

我没有猜错。我问他:“昨天下午借去的饭票呢?”

他说:“到早晨就没了。”

“没了?都吃光了?”

“没了。”

“没了明天再说。”

“可我中午就没饭吃了。”

我看了一眼那使人缺氧的楼房,说道:“没了找你爹要去!”

他又在寻找着飞虫,他又想使出上次的那种伎俩。我打定主意,就是他吞下十只屎壳郎我也决不再理睬他。

两天的饭票,没两顿就把它吃得一干二净,还谎称你那早死了五十年的外婆刚刚死了,请了半个月的假来练吉他,真有你的。

总算被他抓到了一只小飞虫,这回他没往嘴里投,而是把小虫的腿一条一条地拔去,然后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到底借不借!”

在跨入厂门的一刹那,我很明确地对他吼道:“喝西北风去吧!”

李树和我同属检验科。

香港人称检验为“QC”,把“QC”检验过的产品再检验称为“QA”。我胸前的厂牌很别致地写着“QA”字样,比李树的“QC”高一档次。李树为此曾阴阳怪气地对我说,是检验科的那个孙小姐看上了我。而这小子就不想想我为了这个“A”差点落下个严重神经衰弱症,至今还经常做那种让人在冬天里都浑身冒汗的噩梦。

坐在我前面的李树,把检验着的收录机弄得砰砰作响。而这声音不是从喇叭里发出的,是从机壳里发出来的。不一会他身边就堆起了小山般高的坏机,急得他身后的修理工脸色发青。这小子把“喝西北风”的气出到这里来了。我发现他那埋着头弓着腰紧张而又飞快地舞动着双臂的背影很是滑稽,很像科教片中穿山甲掘土时的情景。

那脖子上有块疤的像蜈蚣趴在那里的修理工,愤怒地把话筒伸到李树的鼻子底下说:“请问,你一下子堆起这么多的坏机,想叫我修到什么时候?”

李树回过头来,对着话筒大吼一声:“摩登时代!”

他们的举动刚好被从他们身边走过的组长罗文岗看见,结果他们这个月的勤力奖比别人少了五十元。

我抽空来到李树那堆小山般高的坏机前,这堆黑疙瘩除了贴有说明“其他部件不良”的字样外,都千篇一律地贴有“INT”( 接触不良)的字样。我看一眼其他检验员,客家妹的红筒裙很刺眼。这些检验员无一例外地紧绷着蜡黄的脸,都目不斜视地飞快地舞动着双臂,都有李树那种穿山甲的特征。

我回到我的座位,看着那些源源不断地流下来的产品,就感到好像是医生
的钳子在向我嘴巴伸来,像要拔我的牙齿。

我抓住每一个向我流下的黑疙瘩,这些黑疙瘩在我的掌下砰砰作响。我不愿承认我们又回到了卓别林的《摩登时代》!

不一会儿我身边也堆起了小山般高的坏机,坏机身上无一例外地也贴着“INT”字样!妈的,这样干下去我们每个人迟早也会INT。

客家妹检验着的收录机突然“砰”地冒出了火烟,吓得她尖叫一声想抓扑到谁的怀抱里。后面的修理工张开双臂,结果李树在他头上重重地击了一布锤。当发工资时,李树的勤力奖比别人少了整整八十元。

下班走在这条水泥路上时,好像比上班时亮堂许多,这无疑是在厂房待得太久的缘故,眼睛还一时适应不了这强烈的光线。

建筑工地的旗帜依然很白,我张开双臂想做一种飘扬状,刚把双臂张开,才发现我完全没有这种兴致。

我头脑里还摆脱不了那些穿山甲的形象。

李树这小子还是很女人味地扭着屁股。从他那扭着的屁股来看,你会觉得他兜里一定揣着够吃半年的饭票。

我把路旁一个光耀刺眼的空罐头踢得哐当哐当作响,这空罐头好像专门等待我这一脚似的,很引人注目地响亮着跳过去。在离前面姑娘们几步远时,我以为它会停下来,想不到它竟情绪昂扬地蹦到客家妹那红筒裙下面。

李树这小子兴致勃勃地跟上去又补了一脚。那空罐头越发放肆地蹦跳着接连碰了几个姑娘的脚跟,末了却惹来那些姑娘用十几种方言汇集起来的一顿咒骂。随着这一顿咒骂,李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地变换着。李树懊丧地把那个惹是生非的空罐头掷在路旁的黄泥堆上,黄泥堆散发出来的泥腥味并不难闻。

李树的背后不知贴着什么,我认真一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哈哈大笑,要是以前遇到再好笑的事情我也不会在他人面前这样哈哈大笑的,何况面前还有一群五颜六色的姑娘。总之,在李树茫然地看着我,待我把贴在他身后的那张小方纸揭给他看后,我仍然在哈哈大笑着,止也止不住。待看清楚那是写着“INT”的小方纸后,突然也跟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比我笑更洪亮,更有气派,而且边哈哈大笑边把那张写有“INT”的小方纸贴在脑门上。周围那些原来惊奇地看着我们的修理工也被我们感染得断断续续地一个跟着一个哈哈大笑起来,不一会儿整条水泥路都喧嚣起“哈哈”的声音。我发现那个脖子上趴着一块疤的修理工笑得很难看,这使我很恼火。我使劲让自己不再笑,而嘴巴却不听使唤地依旧哈哈不停。我看见李树用手顶住嘴巴,他也不想让自己再笑下去,但嘴巴同样不听使唤地哈哈大笑着。我还发现工友们的嘴巴也在不听使唤地哈哈大笑着。我觉得这样笑很苦,五脏六腑都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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