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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苍茫》(一)

作者:曹征路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3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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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张毛妹跳楼的消息他是在酒吧里,这一夜他有点失眠。常来临这种温吞水的人本来对酒吧是不会有兴趣的,可是跟着陈太去过几次以后,也发现了它的妙处。它表面嘈杂,实际简单,想刺激刺激也行,想发泄发泄也行,很适合那种情绪波动剧烈的人。有时想来点狠的,来点笑声来点挑逗,反正谁也不当真,掏钱就买,买了就用,方便。烛光,管风琴,还有流浪艺人,都很适合想象。这一回是因为没参加电视晚会,陈太让他在家组织员工,倒也说得过去,可他在电视里看见了马明阳。马明阳那张娃娃脸实在让他心堵。这就好像精心设计的菜谱,亲自掌勺的丰盛晚宴,临到开席才接到通知,厨师是没有份的。马明阳算个什么东西?陈太怎么会对他感兴趣?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就是去贵州找几个小学生吗?贵州谁没去过?难道这小子又打上童工的算盘了?你千万别这么干,小子!似乎又一场争夺已经开始,这令他说不上是期待还是无奈,有点郁闷。

来电话的时候他正琢磨这事。是陈太打的,陈太劈头就骂,你死到哪儿去了?开头他还想说两句赌气话的,撒撒气,可听到死人了,那些酒精立马化作了冷汗。所有的委屈都变成黏稠的体液,蛇一样爬满全身。跳上的士后,他把方向都指反了。

张毛妹的事,其实他是讲过话的。这女孩老实,又肯干,他是清楚的。何况,张毛妹还是他接来的第一批女工,怎么着也算是嫡系。所以开头说她想去扑火,他是相信的,说她不知道PVC 的厉害,也完全可信。但说她讹诈,碰瓷,就绝对不可能。如果当初能优待她一点客气一点,即使不按标准办,也是摆得平的,不是完全谈不拢,他了解张毛妹,那孩子老实。

但争取归争取,老板一口咬死,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不按陈太的意思说,他能说什么?陈太一句话就把他顶死了,你在讲什么啊?阿临你在帮哪个啊?企业利益还要不要?

事情搞到这一步,他明白,陈太也受不了了。陈太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高贵和优雅,都不是装出来的,这点确凿无疑,他有亲身体会。她就是受了马明阳的影响,相信什么人口红利,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坚决,陈太本来并不是很难讲话的那种类型。

只是,这些女孩子也太脆弱了,太不负责任了,太不珍惜生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啊,你也对不起你自己的父母啊。事情明摆着,张毛妹不是受不了毁容,而是受不了冤屈。说她故意往火里跳这种话本来自己也不信的,可是他们都这样讲,那个律师还采集了证据,搞得自己也疑惑起来,搞得大家都疑惑起来,搞到最后神经终于绷断。

他忽然想起柳叶叶,那个挺可爱的女孩,突然扑到他面前说,毛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事情搞到这种地步,他能有什么办法?

陈太也慌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今年真倒霉啊,从秋天到现在,事情一件接一件,没有一天太平。阿临你是个男人啊?你说过要保护我的啊?怎么办啊?你讲话啊?这时候才想起他是个男人,是个大哥,要把所有的难题推给大哥去处理。她哭了,泪水是那样鲜亮地流下来,求你啊,拜托啊。他们在酒店的大堂里会的面,她说她不敢回公司,她实在搞不懂大陆的事情,她这个人顶怕血腥气了,见不得悲惨的事情。陈太给了他一张卡,里面有三十万,说透支一点也行,先把方方面面摆平了再讲。他稍有迟疑,陈太的泪水就下来了。本来他也很想发一点牢骚,很想吼叫一番的,早听他的,哪有这些事?也许根本用不了三十万,张毛妹就回家去了。可她不听啊,非但不听,还要弄出个马明阳来挤对他。但现在,泪水泡也把他泡软了。

陈太坐在他侧面的位置,因为背光反而显得脸色更加苍白,轮廓更加鲜明,哭的样子更加克制也更加动人。她两眼直着,让泪水悄无声息地流,流多了才用手指尖顶着纸巾去按一按。她没有埋怨也没有喊叫,只是那个样子让他心里真的很难受,好像生离死别,所有的委屈也就一点一点融化了。

现在他能怎么样?他不帮她谁帮她?还能靠那个马明阳吗?所谓家贫怎么样国难怎么样,关键时刻不还得靠他?起作用的还是他那颗倒霉的责任心。总而言之,他是非站出来不可了。他说,你要走就走吧,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家里的事不用太着急,你放心吧。

陈太瞟了他一眼,轻轻说,我哪里敢休息啊?还不是出去找钱?你赶快把这批货发出去,等我好消息。然后陈太定定地瞧了他好大一会儿,把嘴噘了一下,匆匆拉手又匆匆分开。

这种感觉是很难说清楚的,他们都是眼看奔四十的人了,陈太只比他小一岁,可竟是难以割舍似的,忽然就有了许多感动。说是尽职也不像,说是恋情也不像,说是远别也不是,说是盟誓就更不是了。这倒像是一种事业,是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事业,是那样心有灵犀那样心照不宣那样忠诚不贰。是的,那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了事业,是共同的,两个人的。

然而事情正在起变化,眼看就年底了,一年一度的潮水正在暗中涌动,公司里有两千多张嗷嗷待哺的嘴巴。他能怎么样?完全心中无数。

这段时间的大环境也有些微妙。新的《劳动合同法》已经生效了,各种声音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冒出来。

华为集团出资十亿鼓励员工辞职!

东莞一纺织印染公司大规模裁员三千七百名!

在幸福村,先是一家香港公司突然人间蒸发,众多债主客户上门讨债,而后是几家小厂玩起罢工游戏。尽管平息得很快,逃跑的老板被“请”回来拍卖资产,罢工的工人被遣散,领头打砸抢的被拘留。但这场骚乱对各方面都产生了影响。

早上常来临一进写字楼就感到后背上凉飕飕的目光飞舞,可是回头却看不见一张面孔。每个办公室的门都开着,每个办公室都悄无声息,似乎一切都正常,一切又都不正常。以往总是有几个来问候的,早晨,早上好,常总早,常书记早,习惯了也不当什么,一旦消失了便又感到不习惯。由习惯到不习惯便意味着小环境也微妙起来。

他清楚,已经几个月没出粮了,大气候小气候都变化了,特别是张毛妹的自杀,已经让他们的神经绷到了极限。而这些,恰恰也是他心中无数的。他兜里只有一张卡,就是有十张卡也应付不了这些。

办公室主任进来问,今天的经理例会还开不开?

他说开呀,为什么不开?

主任欲言又止,出了门才很随便地嘀咕一句说,关先生也去香港了。关先生是公司的财务总监,家在香港,现在公司高层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有了某种暗示意义。谁都不傻,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在被揣摩。

所以常来临的策略是,一上来就把话挑明了。他说,我跟你们一样,几个月没放粮我也着急,公司处境艰难我也担心,可你们也别太神经质了,人家关先生回家跟老婆亲热一回你们也紧张啊?于是哈哈一乐,气氛才松弛下来。他说现在老板正在外面找钱,公司接连出了这么多事,陈太能不着急吗?所以关键的关键是要稳定情绪,是要把这批货赶出来,只要货一出掉,大把钱就回来了,公司就缓过劲来了。他说,我向你们保证,今年让大家过个好年过个肥年!话是吹出去了,该布置该安排的也都点到了,连张毛妹的亲属接待也都预备下了,可是心里毕竟还是不踏实。也说不清是哪根筋不通畅,反正是有点虚。下午,赵教授通知他去参加幸福村总公司的座谈会,到了一看,全都是各公司的老板,他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赵教授拦着他说,是陈太让你替她的,否则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

原来是区领导亲自下来听老板意见的会,杨书记亲自主持。幸福村原本就是杨书记的点,开年要开两会了,所以人大常委会主任更是推脱不了。新主任上来就说,如今中央对新阶层很重视,区里各级领导都坐不住了,都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新法马上就要实施了,新情况也出现不少。现在维稳是件头等大事,幸福村能不能稳定,全区能不能稳定,就靠在座的各位了。

这样的会以往每年也开一次,但来的都是部门领导,老板们也都稀稀拉拉,说归说笑归笑,并不当真。可这一次显然不同,一个个神色严肃,气氛很凝重。常来临只是代替老板来的,所以在门口找了个位置,打算随时开溜,但听着听着也就铆在地上了。

意见主要集中在新法对今后的影响上,赚不到钱啦,工人不好管啦,再这样下去就要撤资走人啦。这也是老调重弹了,老板从来都是赚不到钱的,工人从来都是不好管的,撤资从来都是一张只说不打的牌,并不新鲜。另外就是特区政策变了,为什么不提“跨越式发展”“超常规发展”了,要提“继续科学发展”了?这不是变了吗?还不承认!都知道这是深圳领导干部的一个命门穴,一点就跳,屡试不爽。好像深圳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一断奶就哭,一不特区就没法活了。所以也不新鲜。

倒是他们对新《劳动合同法》的热情态度耐人寻味。要炮轰,一定要炮轰!炮轰本来是个最暴力的词,一直受到南方媒体的批判,可如今老板们也要炮轰了。你把投资者都吓跑了,谁来养活你们?这是老板们的共识,不说也想得出。但领导干部一改往常的只微笑不表态,这就特别令人吃惊。杨主任说得艺术一点,说是啊,我们也征求了各方面的意见,但听到的主要是反对的声音。你们是新阶层,你们的声音大了,比我们还有用啊。杨主任是那种很儒雅很深沉的人,一般不轻易表露立场,说话慢条斯理,一二三四,好像他那些条垄分明的头发,从来没见他乱插过打断过谁的话。所以他一说话,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常来临从前就是个中层干部,也参加过不少正式的非正式的会议,一个领导干部怂恿这些老板炮轰自己的中央政府,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顿时就有了山雨欲来似的紧张。他把脚也别到了椅子腿上,脖子伸得老长。

他忽然就想到了陈太的那个问题,你在帮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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