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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苍茫》(一)

作者:曹征路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3 人已围观



其实新《劳动合同法》他也翻过两遍,他看不出什么新意。不知为什么报纸电视这段时间不停地在发飙,不得了了,天要塌了。这些鼓噪声只是帮了马明阳的忙,让他借机大大赚了一笔。一个不谈工人阶级地位,只讲劳动力商品的时代,工人能闹腾到哪儿去?至多改善一点福利。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偏偏他们就喜欢大谈特谈。这些领导确实越来越让人看不懂,更民主了?还是更专制了?

最后是区长讲话,要求各个公司一定要成立工会,早成立比晚成立好,你搞比他们搞好,这个道理好简单的嘛。然后劳动局局长苦着脸插话说,今后你们一定要和工人签订合同,不然我们不好办,真的是好为难好为难。话说到这个份上,老板们也就不吭声了。

其实这些跟常来临关系都不大,他关心的是宝岛电子怎么办。他的立场很简单,陈太不在家,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坍了台,真出了问题,于公于私都不好交代。他是个职业经理人,守土有责。在国营厂他怎么干,在私营厂他还怎么干,尽职尽力是他的本分,管那些事干什么?那些事和他有关系吗?

晚宴的时候,他找机会跟杨主任谈了几句,他的意思是,希望杨主任继续支持陈太,必要的时候能到宝岛电子视察一下。

不料杨主任对公司情况熟悉得很,没等他讲完就打断他说,我对你们陈太
支持得不少啦,还要我怎么支持?你跟她讲,快一些回来,怕什么怕?有什么
好怕嘛。是谁在这里话事?不还是我们这些人吗?

常来临吃惊不小,赶紧似懂非懂地把头直点。他想说,陈太没有怕,她只是出差去了。但看到杨主任那么肯定地把嘴角一抽一翘,便没有说出来。杨主任那意味深长的嘴角一翘,就像一幅卡通画里的人物表情,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夸张,让人印象深刻,一直刻进了他的大脑深沟里。这很奇怪,也许并没有多少道理,但偏偏他就记住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有些难熬。先是张毛妹的亲属来了,哭天抢地,让人焦头烂额。而后就是工人开始有了骚动,牢骚和怠工情绪也冒头了。再后来,也许是受了外界影响,写字楼员工和中层干部也加入进来,谣言像毒蛇吐出的信子,既蛊惑人心又恶毒,每时每刻都在舔着他的神经。

所有的困难都集中在一个字上,钱。没有钱,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说多少好听话也都没人信。但反过来讲,在年底前不能把这批货出掉,耽误了工期,别说公司不能放粮,别说张毛妹的亲属还要接着闹,就是供货商逼债就把你逼死了,就是饭堂的老板不开饭,饿也把你饿死了。这番话他是在中层干部会上说的,他是实话实说,他不想隐瞒什么。

但他们问,为什么老板还不回来?为什么老板在这个时候出差?他只有把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

有个女的小声嘀咕说,你怎么不知道?然后底下就哧哧地笑了。这些笑声很暧昧,但这时候的暧昧又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尴尬,所以他也跟着暧昧地笑了。这是跟干部说的话。常来临跟工人说得就更加慷慨激昂。他说公司真的是资金暂时周转不开,写字楼员工和中层干部,包括我自己都拿不到工资,不信你们可以随便去问。他说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你们知道我们这种出口加工公司受到多少压榨吗?你们知道那些外国老板是怎么剥削我们的吗?知道我们生产一只鼠标才能赚几分钱吗?知道我们要给银行多少台账保证金吗?知道发一次货要把同样多的钱押在银行里吗?知道做一块钱生意需要两块钱的资本吗?你们不知道。你们要是知道,气都气死了。这就是中国制造啊,这就是食物链啊,没办法啊,中国还很弱小啊,我们的民族工业就是要受欺负啊。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总不能去侵略,去抢劫吧?所以我们要有爱国主义精神,我们要当爱国青年。你爱国家,就会爱公司,就会做好本职工作,你们的利益和公司的利益是完完全全绑在一起的。你们做好本职工作就是最大最实际的爱国。

有人问,做完这批货真的能拿到工资吗?

常来临反问道,为什么不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大河没有小河干,大河有了小河满,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这些话他也不是特意准备的,他真是这么想的,这全是大实话,从前在彩练毛巾厂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这么说着,身心完全投入进去,就好像刷牙洗脸那么自然,就好像天是蓝的草是绿的花是艳的那么肯定,员工们自然也就闭紧嘴巴了。没办法,大家说,这个人太有个人魅力了,你简直没办法跟他生气。

在开头几天,陈太每天都来一次电话,问问情况,安慰安慰,说她正在越南处理工厂的债务,很快就会回来,要他坚持住。她说她要把越南的厂关掉,关掉以后集中精力办好我们这个公司。当然,越南厂关掉以后,钱自然就不成问题了。通话以后,一般还发一条短信,短信很短,很急促,却是宣誓一般有冲击力。

谢谢你,大哥哥。

没什么,应该做的。

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会怎么样。

你满意就好,你高兴就好。

你也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吗?

为什么不?我其实挺人性化的。

真的吗?哼。

哼哼。

哈。

哈哈。

他相信,这是默契也是誓言,是调侃也是承诺,通话的内容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到了某种信息,得到了一个并不虚假的声音,玩笑的后面是庄重,就像考上大学就一定能拿到文凭。

这期间袁敏也经常来电话给他打气。她说老板也不容易,女人当老板就更加不容易,这种时候你千万不能打退堂鼓,你们当兵的不也讲究人在阵地在吗?也许你们过了这一关,后面就顺了。

他说你不知道,其实我想想,有时也挺委屈的。这算什么呀?这和坚守阵地不是一回事。他不敢说有一次和陈太差点出了轨,那样也太过分了,毕竟什么也没有。但他心里总还是怪怪的,好像是欠了很多,欠陈太,也欠袁敏。他说,我也想你们,嘟嘟可能都不认识我了。

袁敏说,不会,嘟嘟天天都在跟你的照片说话呢。

他说,我过年可能又回不去了,你来吧,带上嘟嘟一起来。

袁敏说,那我不是又要请假?上次好不容易才上班的。

他说,那个破环卫站还这么麻烦?扫马路都扫不到啊?

袁敏就笑了,说你脑子已经坏了,刚刚过去的事都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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