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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城市
作者:林坚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打工文学“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06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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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良给了我认识齐欢的机会。
那天黄昏,公司突然不用加班,我跑回宿舍清洗上个星期换下来的衣服。在阳台晾衣服时,看见吴良牵着那只长毛杂种狗,悠悠然地走在楼下的甬道上。瞧那模样,仿佛狗是主人,吴良倒是个仆从。我朝他打个招呼。晾完衣服,吴良就进来了。我走上前去,抚摸着小狗的栗色长毛,打趣说:“至美,你吴哥哥有没有抱着你睡觉呀?”
小狗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我,汪汪地吠,声音清脆又娇气十足。吴良骄傲地为它哈哈大笑。我抡起拳头,吓唬道:“狗仗人势,我打死你,炖了吃。”
吴良递过来一根烟,将小狗抱在腿上,爱抚着它的小脑袋。它半闭着一双狗眼,竟是十分惬意的样子。
我点上烟,抽了一口,说:“你早两年发达,王至美可能就不会出口到美
国了。”
吴良给小狗起了“至美”的名字,大概是寄托着他对初恋的一份怀念吧。
我有时想想,也不禁佩服他几分。
吴良听我这样说,便笑起来,说:“我认识的女孩子不少,有多少是真的啊?”
“是你不真,还是人家不真呀?”
“反正一切向钱看。老实说,王至美大老远地嫁去美国,也不能怪她。”
“此情绵绵成追忆喽,哈哈。”
“过两天是圣诞节,准备搞个派对,到时你来呀。”
“信基督了?”
“No, 只不过是想热闹热闹,大家高兴高兴。”吴良说。
“哦,变着法儿寻乐呢。”我说。
“我是真的闷得慌。告诉你,我准备出去打工。”
“开什么玩笑。”我当他是胡扯,不信。
“等着瞧吧。喂,后天来帮忙啦,布置一下。”
“不知公司放不放假。”
“反正有空就来吧,不过,平安夜你一定要来,记住了。到时介绍个靓女
给你。”吴良说。
平安夜那晚我去得晚,差不多十一点了。客厅里响着舞曲,只开了两盏壁灯,光线昏暗柔和,几对男女在悠然跳舞。厅中央的圣诞树上闪烁着彩灯,披在树枝上的棉花看上去还真像雪。我走到小酒吧台边,自己动手斟了一杯酒。眼前的男女,我没一个认识,心里有种走错地方入错门的感觉。吴良满面笑容走过来,说:“可要罚你啊。”
我举一举杯,将酒干了,说:“看这场面,你可以解闷啦。”
这时,舞曲停了,掌声响起。吴良走前一步,扬起手欢叫:“别停别停,继续玩!”
一呼百应,掌声夹杂着笑声。
“你不是说要介绍个靓女给我吗?人呢?”我说。
突然,一个女孩子尖叫起来,声音如发情的夜猫。她从沙发扶手上跌坐在地上。大家纵情大笑,有人还在鼓掌。一个小伙子过去抱起她,却不放,直抱到圣诞树旁,然后两人共舞起来。他们跳了一圈,她突然手脚并用,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怪腔怪调地大叫着说:“他有口臭。”
于是大家开怀大笑个不停,而她却已经和另一个女孩子抱拥着起舞了,动作格外亲昵。
“她叫什么?”我好奇地问吴良。
“齐欢。我想介绍的就是她,没想到你自己先看上了。”
“说不准是你的二手货呢,我可不做替死鬼。”
吴良嘻嘻笑两声,说:“其实你该认识她的,以前你们曾在一个工场里干活。”
“没印象。”我说。
“介绍你认识?”
“小看我了吧。不用,我的招数高着呢。”我说。
这时,她们退下来,坐在沙发上。我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像一只狡猾的黄鼠狼,我太清楚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了。我的手肘支着沙发靠背,头伸过去,与她的侧脸保持在她眼睛的余光可以感触到的距离,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着在她回头的刹那,给她一个友好的、善意的微笑。果然她蓦地侧过头来,微笑的脸上略带一点惊讶。她身边那个女孩子则穷凶极恶,朝我瞪了一眼。
我绕过沙发,一屁股坐下来,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齐欢坐直身子,微微侧向我。我们还未说上话,吴良端来了一杯酒,放在我前面的茶几上,像个酒吧侍应似的朝我笑一笑。齐欢看他一眼,一只手就亲热地按在我的腿上。
“吴良想你出洋相呢。”齐欢说。
“不怕,喝不醉我的。”我说。
“真的?”齐欢说。
“还行吧。”
“那我们喝。”
齐欢端起我的酒,喝了一口。她身边那个女孩子猛地站起来,又瞪我一眼,走了。齐欢试图叫住她,伸出手去又缩回了。
“她叫什么?”我问。
“阿彩。这酒好辣,不过辣得有意思。”
“你看,一下子就入门了。”
我说着,搭在靠背的手滑落在齐欢的肩上。齐欢毫无反应,一双眼睛看着我,并没有对我的轻佻表示出愤怒的意思,目光平静得如一泓湖水。这倒令我顿时心虚起来,手触电似的缩了回去。齐欢朝我微微一笑,仰面将那杯酒喝了。
“公司放假吗?”我问。
“放两天。你呢?”
“一样。我们的老板都是基督徒。”
“但没基督仁爱。”齐欢说。
“吴良说你在皇都公司,是吧?”
“嗯。你们是好朋友?”
“也说不上特别好。有钱人总有很多朋友的。”
齐欢笑,忽然问:“这家伙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呀,他只是说,那个最漂亮的女孩子,名字叫齐欢。”
“吴良不是个东西。段师傅,你最清楚。”
听她这么叫我,我就相信她真在皇都公司打工了。我说:“你真在皇都公
司?”
“他没骗你。”
“我怎么不认得你呢?”我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呀,工场里那么多女工。”
我们天南地北地聊起来,竟然有说不出的投机和亲切。面对齐欢,我暗暗为我先前内心那点龌龊想法感到羞愧。
“这里好闷。”齐欢说。
“是啊,我们走吧。”我说。
“去哪?”齐欢问。
“随便哪个地方也比这里好。”
“没错。”
我们同时伸出手一拍,随即站起身。
我和齐欢出门的时候,吴良悄悄拧了一下我的手臂。我们走出这片公寓区,一直在海边的小径上、沙滩上流连。我和齐欢仿佛一见如故,为此我们都感到意外和高兴。今晚是平安夜,沙滩上,有许多香港游客大惊小怪地在燃放烟花,清朗的天空上,艳丽的火花此起彼落。我们也在附近的店铺里买了几扎烟花燃放,之后,我们离开这群快乐无比的游客,走到海湾的尽头。这里的海滩比较脏,沙滩上满是蚝壳。一条独木桥直伸往海里,尽头处搭起了一个简陋的遮篷,前面高高地悬起一张巨大的渔网。
我说:“齐欢,我带你抓鱼去。”
齐欢说:“哪里有鱼抓呀?”
我说:“你跟我来。”
我牵着齐欢的手,一步一步走过独木桥。一路上,齐欢且惊且喜,大叫着:“好刺激啊。”我们在那个遮篷下找到了放落渔网的机关。原来,渔网是用脚踩动着两块木板徐徐放落的,就像踩自行车一般。我们一人踩一块踏板,将渔网放落在海里。
“齐欢,那个阿彩好像不太对劲哩。”
“是有点不对劲。她常喜欢搂我的腰,有一次她还吻我哪,当时我刚刚醒过来。”
“既然是这样,你小心点,免得惹出什么麻烦。”
“嗯。我看过一本书,是讲监狱里的犯人生活的。在那样的环境里,男女犯人有很多有这种爱好和倾向。”
“哦。”
“说真的,这不怪她。”
“也是。其实我们都一样可怜。”
“这就是生活吧。”
齐欢认真地盯着渔网落下去的海面,手臂环抱着双膝,下巴顶在膝盖上。月光下,她的侧脸和脖子呈现出一种忧伤的美艳,令我内心深处为之一震。海风并不大却有力,吹得遮篷上的什么东西叭叭直响,我脱下风衣,披在她身上。我们默默无言地坐着,看着月光下的海面。不知过了多久,齐欢说:“起网喽。”
我们将网踩起来。月光下的网里一条鱼也没有。
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海堤上的灯突然熄了。东方的天边逐渐变得清明。沙滩上没有一个人影。我送齐欢回宿舍。在楼下路边的树影里,我伸出手搂住齐欢,她没推拒,让我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
我说:“等会再见。”
“我在梦里见的肯定不是你。”齐欢说。
“我会努力让你见到我。”
“努力也没用的。”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齐欢骑着马,奔跑在山间的驿道上。山里的风疾劲无声,山头是光秃秃的,全是峥嵘的岩石和干燥的黄土。突然,齐欢连人带马一声惨叫掉进了万丈深谷,而惊恐绝望的我却在一张渔网里,发现了她和马的尸首。我醒过来,已是中午时分。
从此以后,这个梦常在我的睡眠里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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