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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城市

作者:林坚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打工文学“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06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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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许多公司经理的秘书都是如花似玉或风骚性感的小姐。经理这等人物身处生意场上,事务繁忙,即使有空坐下来,也是人闲心不闲,有个漂亮的女秘书在眼前晃悠,起码可以缓冲一下紧绷的琴弦似的神经。我的一个朋友称这种现象为“意淫行为”。我觉得说得有道理。

所以,当周小姐推开那扇柚木门,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热情地向我微笑,而那三颗门牙骄傲地在两片红唇的呵护下露出半截,并且硬生生地拉住了我的视线的时候,我实在是大感迷惑和惊讶。周小姐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却故意逗我:“我不是冒名顶替的哟。”

“我相信。”我赶紧说,并认真地点一下头。

周小姐笑。她并不像其他有此缺陷的女孩子那样,举起手徒劳地遮挡。

“我们到外面去谈,或许好一些。”她说。

“不影响你吗?”

“不影响。”

新世界旁边的海滨花园不算大,花草树木被人工修剪成不同的形状和图案,一些热带鱼和贝壳的雕塑点缀其中。花园右侧的海湾,正在兴建一个海滨浴场。黄色的大卡车来来往往,运来一车车石头,倒卸的时候,传来隆隆的响声。那张巨大的悬起的渔网,那座独木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拆了。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坐下,面对着十步开外的大海。阳光洒在海面上,折射出炫目的光芒,没见到拉起风帆的渔船。这海我看了几年,总觉得它是个湖,一个很大的湖。

“段先生,你们的故事真像一篇小说呢。”

“叫我段志吧。叫先生我不舒服。”我说。

“我倒习惯了人家叫我小姐,因为这使我感到自己还年轻。”

“你本来就不老啊。”

“就是样子差点,是吧?”

我唯有报以一笑。

“王总他可不注重这些,所以我敬重他。当初我大学毕业,充满自信,闯进他的办公室。后来他对我说,他就是看中了我这份自信心。算起来,我做他的秘书三年多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从第二年开始吧,我就开始代他寄钱回家。每个月发了工资,他就给我两百块。他一向信任我。”

“他家不在这里吗?”我问。

“他和妻子大概是属于那种没有爱情的婚姻,这在中国有很多,不是吗?他‘上山下乡’差不多十年,好不容易回城,在一个街道小工厂里工作。那时他已快三十岁了,于是便糊里糊涂结了婚,想着这一生也就这么过了。然而,他是个有志向的人,心总是躁动不安。他对我说过,他的青春是浪费了,这不是他的错。而他还未老,还不能算是完了,现在不珍惜,就是自己的错了。他去上电大,读函授,花了几年时间,竟拿了三个文凭。三个文凭哪。他说是揣着这三个文凭独自闯来深圳的。我特别佩服他,他的确是个人物。我不是故意在你面前美化他。当然啦,他也有他的局限性,也有缺点。”

周小姐伸出手去抓身边的一丛米兰,用力一拉,米兰沙沙地晃动,她的眼泪就扑簌簌滚落下来。我傻乎乎地坐着,一时手足无措。

齐欢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街边的大排档和几个人吃火锅喝酒。回到宿舍,他们说,有一个靓女来找我,穿着一件黑色的中褛。我知道她是齐欢。

冬日的晚上,街上空空荡荡了无人影。我骑着车去找她。宿舍楼的门卫不见踪影,值班室里却亮着灯,门口那块写着“女工宿舍,男性不得随便乱进”的告示牌,黑色的字体油光发亮。我迟疑了一下,便放轻脚步跑上二楼。我轻轻敲一下门,齐欢侧身钻出来。

“知道是你。”她说。

“找我什么事?”

“我还未问你呢,喝酒去啦?”

我点点头。

“满嘴酒气。哎,跟你说,我今天在路上碰见个人。你看他的名片。”

齐欢宿舍的隔壁有人愤愤地说:“都什么时候啦,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我匆匆看一眼名片,没记住上面的名字。

天太冷了,风呼呼地号叫。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于是我们走出宿舍楼,在一幢大楼的背风处挨着墙坐下来。

“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新世界,如果有这个意思,可以去找他。他是总经理。”

“去干什么嘛?”我问。

“什么解说员吧,我没听清。”

“新世界有什么地方用得着解说员的?又不是展览馆博物馆。”

“有。那里不是有个民族风情馆什么的吗?你没看过吗?那里就有解说员呀。”

“他不是骗你的吧?”

“我看他不是这种人。你说该怎么办? ”齐欢问。

“关键是你怎么想,你不是一直想跳槽吗?”

“试试看啦。不过,我还未真下决心。”

“那不妨试试吧。”

我送齐欢到宿舍楼下,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阿彩突然从马路对面的树影里闪出来,像一只愤怒的狼跑近我身边。我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她就热辣辣地打了我一个耳光,然后飞快地跑上楼去。

周小姐揩干眼泪,对我歉然一笑,说:“请不要介意。”

“不好意思。”我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周小姐说:“我认识齐小姐,但不太熟。她乍一看不算漂亮,而多看几眼就会发现,她其实很美。齐小姐耐看。”

我笑笑。周小姐眼光准,齐欢就是这样子的。

“我能记住她,还因为她的名字。齐欢——这多好啊,包含着美好善良的愿望。王总他算是信得过我了,然而,他们的事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有句话,我说了,也许会惹你生气。”

“你说。”

“我敢肯定他们是真的相爱过的。”

“谁知道呢。”我低声说。

“我想,对他来说,离婚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其中要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他未必真能如此放得开。就我对他的了解,他做不到的,就算他是多么地爱她。”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为情自杀?”

“这倒不一定。现在已无从考证,变成一个谜了。到底谁是自杀者?还是两个人都是自杀者?为什么要自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是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死者已矣。段志,现在很少像你这样的人了。”

“我和齐欢其实没什么,没什么……”

“你是说——”

“我对她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齐欢出事后,在被拘留的那一个月里,我才发现,其实齐欢始终都没有爱过我。而我至今仍然深爱着她。

周小姐扭过头来,审视我片刻。

我说:“真的,我没骗你。”

“段志,可以说说齐欢吗?我也想知道她多一点。”

“怎么说呢,齐欢太复杂了。这几个月来,我在想,我到底了解齐欢多少呢?说不清,或者很少,或者根本谈不上了解。但有时又觉得,我很了解她。我们在一起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她也这么说。”

“了解一个人,就像认识自己一样,是件很难的事。”周小姐说。

“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只要俩人在一起就好,就有说不出的快乐,哪怕一句话都不说。我们都是那么孤独,好像大家在一起就不再孤独似的。齐欢曾跟我说起过她妈妈。有一晚,她来找我,神情很沮丧。她有时就是那样神经质,不过我倒习惯了。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里坐了几个小时,没说上几句话。这种情形你试过吗?不说话,两人坐几个小时。深夜十二点一过,她就说,今天是她妈妈的生日。说完,她就哭了。齐欢的妈妈原本是个华侨,那时大概是个热血青年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时,像许多华侨那样,满腔热血跑回祖国参加建设。齐欢三岁的时候,‘文革’开始了。她妈妈被当作特务关了起来,后来便疯了。之后怎么样,齐欢说,她不知道,她父亲也不知道。”

“昨天,你在电话里说,齐欢死前,你见过她。”

“是的。不过我不想说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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