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城市

8
我下定决心回家去，是在代理处两周年志庆酒会的晚上。

酒会设在代理处楼下的草坪上，这是齐乐的别出心裁。酒会不算盛大热闹，宾客都是与代理处有商务来往的。主客双方都郑重其事，绝不马虎。新世界水晶宫大酒楼送来了精美的食品，一家酒吧送来了各种名酒和饮料，存真冲印公司派来了一个旗杆一样高瘦的摄影师。摄影师头上戴着一顶脏得发黑的白布帽，在宾客间时隐时现，那一双眼睛看起人来，就好像欣赏斗鸡似的快活无比。服务员穿着制服，头戴白帽，双手放在背后，面带微笑，毕恭毕敬地站在长桌边。

长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上面早已摆上了许多食品和鲜花。放着酒和饮料的一边，三个服务员越来越忙了。巴昂公司的总裁是个“鬼佬”，身材粗壮高大，满腮的黄色胡子，手上也长满了金色的细毛。总裁挺直身子顶天立地地站在人群前面，像一头百兽之王。他作了简短的讲话。齐乐站在他身边翻译：“各位来宾，感谢您能参加今晚的酒会，希望您太太不会因这个美好的晚上您不在她身边而不快。过去的两年里，上帝作证，我们彼此合作得很愉快，在此我深表谢意。中国现在流行一句话叫‘少说多干’，我们现在要干的就是美美地吃。”

宾客们报以热烈的掌声，然后向长桌那边散去。服务员忙碌起来。这个晚上，齐乐刻意修饰了一番，脖子上前所未有地戴上了一条珍珠项链。她端着酒杯，俨然一个女主人，神采飞扬地在人群里穿梭，所到之处，总惹出一阵笑声。我独自站在长桌边上，端着纸碟使劲儿吃。来宾们可不像我饿鬼投胎一般，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手上端着的杯子或者端着的碟子，看起来只不过是他们谈笑风生的点缀。我吃饱喝足后就后悔了。我不该吃得这么快，酒会还未结束呢，如果吃慢一些，剩下的时间还好打发呀。现在吃是绝对吃不下了，如何是好？

一个宾客走过来，夹了一块蛋糕，十分友好地对我说：“你们的蛋糕好极了。”

“谢谢。”我说。

他竟然有眼无珠地将我当作服务员了，也不看看我连白帽都没一顶呢。我有点生自己的气，于是拿了一杯酒，可是还未喝，服务员就说了：“你这个喝法，非醉不可。”

听，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态度？我一口就将酒干了。我放下酒杯时，愤怒地瞪了他一眼。我走到一株棕榈树树底坐下。这个晚上，没人理我，也没人注意我，我是隐形人，我是个跟着大人赴宴的孩子。

月亮从天边升起，酒会才告圆满结束。面包车、豪华小车早停在路边静候，宾客们一个个坐进自己的车里。最后，齐乐和“百兽之王”也坐上了一辆车，绝尘而去。服务员默默无语手脚勤快，将剩下的东西和用具一一搬上车。他们走的时候，我听见有一个人说：“喂，他是不是喝醉了？我看他整个晚上不是吃就是喝。”“管他呢。看他那模样，大概是什么人带来白吃的呗。不吃白不吃。”另一个人说。

月光洒在草坪上，我躺下来，头枕着双手，凝望着天上的月亮。天空明朗，一片青蓝，月亮一动不动，很圆。

我想，我要回家去。

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很少，全让我塞在旅行袋里。第二天一大早，我提着它走了。出门时，我给齐乐写了几句话。我说我决定回家去，这个月的工资不要了，就算是还给你的三百块钱。

半路上，忽然大雨倾盆，车窗玻璃上形成一层薄雾，外面的景物变得朦胧不清。我伸出手指，在玻璃上面画了一个圆圈，又画了一个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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