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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城市

作者:林坚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打工文学“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06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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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房子原本是木板搭的,1980 年初,我妈狠下心来,将它拆了。现在的房子全是红砖砌墙。这个壮举和胜利,我妈常常为此感到无比自豪,为她的远见而深感庆幸。因为她才花了不到两千块。要是现在,哼,花五千块也下不来呢!我妈经常这样进行对比。大哥他早就图谋这间房子,那年我招工去南山,他兴高采烈,比谁都更殷勤地为我打点行装。大哥他准认为他的小弟,会在那个地方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哪想到我却是个劣种,无法移植,又转回来了。

我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妈就说,姐过两个月就要出嫁了。大哥早已分家另立门户,我回来足足一个月,他才来看过我一次,开着一辆本田摩托车意气高扬。他抽完一根烟之后,对我表示莫大的失望。我妈常唠叨说,大哥太怕老婆,像怕老虎似的,白养大了他!而且,他真不争气,竟然生了一个女孩。我回来,大家都没责怪什么,妈欢天喜地地说,卖成衣赚的钱还多呢,在那个地方山高水远,要去看你穿州过府也不容易。老爹一言不发,斜着眼恶毒地哼了一声,令我的心一阵摇晃。

现在夜已深,我坐在我的屋子里,赤着上身独自抽烟。屋子里堆满了纸箱,里面上面全是一沓沓成衣。我在家不在家,这间屋子都理所当然地是个仓库。妈和姐干这买卖有好几年,大概钱也赚得不少。老爹退休了整日游手好闲,在家里,仍然一如既往摆着厂长派头,这个芝麻绿豆官深刻在他的骨子里。早中晚无论刮风下雨他总忘不了上茶馆喝茶,与几个同道高谈阔论。老爹的这个习惯,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而且像钟一样准时,一样有规律。“文革”闹得最凶的那几年,曾不得不中断过。我妈说,我爷爷入棺的那天中午,老爹却失踪了。人们找遍了木屋,仍没找见他。在这个悲痛的时刻,他去喝茶了。老爹睡觉的呼噜声震天动地,伴着我妈数年,我妈仍深爱着他,令我费解。

我穿上衬衣,悄悄溜出家门。

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现在正睡得不省人事,大街小巷沉寂无声。我孤独地走在肮脏乌黑的马路上,在我的左边,是伤痕累累的古城墙,另一边,是粗壮的凤凰树。正是凤凰花开的季节,夜风吹过,不时有花瓣落在我的身上。月色朗朗中,还见着一抹鲜艳。凤凰城,这个名字的来历,想是来自这众多凤凰树的启示吧?然而,凤凰花勾起的回忆和情感,竟然和我像相隔如海的两岸。我在这生活的十八年,竟然是莽莽苍苍一片空白。我惊骇地发现,我已无法寻见重新焊接的缝口了。

我转回家的时候,天已蒙蒙亮。在巷口碰见了老爹。他一路哼着粤曲小调,心情愉快,悠然自得,当见到我时便住了口,目光很可笑地流露出几分吃惊。父子两人都没说话,犹如陌路人。我进了家门,洗洗脸,躲进我的小屋。脑袋昏昏沉沉,可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个多月来,我从没实实在在香喷喷睡过一觉。上半夜,老爹的呼噜声逗引得我精神亢奋,那急促而有力的节奏,把我懒洋洋的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我无法想象,在过去十八年里的每一个晚上,我居然能在他的呼噜声中睡去,有时还做着美梦。当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已是凌晨五点了。这个时分,那个穿街过巷收集夜尿的勤劳妇女开始吆喝,底气充足的吆喝声,仿佛就是从我床底下发出的。我常因她的女高音惊坐起来,恍如被她盖脸倒了一桶夜尿,再也不能睡着了。

我躺在床上,悲哀地想,我要是长此下去,肯定有一天会患上要命的神经衰弱症。姐走进来,抿起嘴朝我笑。我说:“姐,你坐。”我朝里挪一挪身子,姐走过来坐在床沿上。二十多年来,姐乖乖地被我妈培养出来了。她符合传统审美尺度,谁娶了她,是谁的福气。然而,姐和南山的那些小姐们,仿佛生活在两个迥然不同的年代里,这使我一见到她或者想起她,就暗
暗为她叹息不已。

“还不起床哪?都什么时候了。”姐说。

“你别吵,我正要睡呢。”

“小弟,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脸上没半斤肉,整个人也没一点精神,你照照镜子看看。”

“我睡不着。”

“睡不着?怎么会睡不着呢,小弟,你别糊弄姐。”

“他的呼噜声,吵死人了。”我说。

“以前不吵人啦?你不照样睡得香。”

 我打了一个呵欠,牙骨酸痛。

“姐,你真要嫁人啦?”我说。

“这样的大事,还会骗你吗?”

“他人怎么样?好吧?”

“嗯。你呢?有没有朋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猜呀,妈准会托人介绍
对象给你呢。”

我听了纵声大笑。

“是真的,姐不骗你。小弟,这不是很好吗,娶了媳妇,家里的服装生意

你接过来,日子过得有味哪。”

我坐起来,用枕头顶着肚子,笑个不停,眼泪却忍不住直流下来。一个多

月来的压抑、苦闷、迷惘……统统化作了一颗颗泪水。

姐走出我的屋子。我听到她对妈说:“小弟不大对劲。”

“……”

“他说他睡不着。”

“有吃有住的,哪会睡不着?废话。”

“小弟回来后古里古怪的,妈没看出来?不会是有病了吧。”

“他会有什么病?有病就是神经病。天天躲在屋里,没病也闷出病了。”老爹说。

他的声音像他一样粗壮,成心是要让我听见。既然老爹大人生气了,她们也就不再多言,踩动着缝纫机,那一串串的声音,让我感到亲切和遥远。我爷爷留下的大挂钟,当当当地敲响十二下,声音雄亮悲壮,在我的小屋的四壁,来回奔突碰撞。这又是造成我失眠的另一个原因。这个黑色的挂钟,连我老爹也说不清它的历史有多久。据说是我爷爷的父亲留下的,而且,还可以追溯得更远一些。它一直挂在厅的西墙上。我爹每听到钟声,就会陡然对人生发出感慨,并且觉得活着是一件幸事。现在,他踏着钟声的最后一响,走出家门去喝他的午茶了。

我妈站在门口,说:“发什么呆!吃饭。”

我走出厅,妈和姐已坐在桌边。我说:“我要出去。”

“去哪?急着投胎也要吃饭呀。”妈说。

“我去看医生。”

妈和姐对望一眼,紧张起来。“真病了?发烧还是感冒?”妈问。

“我睡不着。”

“今晚我替你拜神,烧几炷香,很快就没事了。睡不着哪是病呢。”妈说。
我笑一笑,走出了门。

我在街边的摊档里买了一包烟,一边抽着一边闲荡。街上,人们慢悠悠地走,不紧不慢,仿佛人人就是为了逛街而逛街。我时不时与他们摩肩接踵,十分舒服。汽车在街心不停地响喇叭,人们不当一回事,等车贴近了屁股,便惊慌失措地跳开几步,站稳了,回头就破口大骂,卷起衣袖,拉开架势。我在这个小城里转了一圈,在一间号称什么酒家的大排档里,吃了一碗烧鹅饭,喝了一瓶啤酒。收钱时,老板以为我是外地人,认真地多收了我一块。我没表示什么,走了。我来到小城里最大的医院。诊室里的两个医生,在热烈地谈论着一件本城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破获的最大的聚赌案件。此案情节曲折惊险,其中还涉及用老婆作赌注等。我站在门口,听完了他们的故事和评论。

医生对我这个病人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良好的服务态度。

“来旅游?这个城市虽然小,但历史悠久,是座古城啊。古迹很多的,值得看看。”

医生一下子变成个导游,使我感到歉意,为了不令他失望,我附和了一句:“是的, 这小城挺美。”

“这里的特产特别多,要买也买不完,而且特别便宜。你感到哪里不妥?出门旅游,一般都是肠胃有问题。”

“睡不着。失眠。”我说。

“你这是富贵病呀。”

“医生,别开我玩笑了。”

“生活上温饱无忧,自然多思,多思导致精神亢奋,结果就是失眠。你说是不是富贵病?不过,旅游倒是个治好失眠的良方。”

“那不是无药可救了?”

“我开几片镇静片给你吧。”

我回到家,已是下午三点半。老爹一见我,就冲我妈说:“看,你的好儿子回来了。”

“阿志,你看你无精打采的,死去哪啦?饭都不吃。”妈说。

“在深圳那个花花世界五六年,就学会好吃懒做。你有鬼用你。”老爹恶狠狠地说。

“明天帮我卖成衣去。”妈说。

我默不作声进了小屋。姐跟了进来,关切地看着我,眼睛潮湿,快要流泪了。

“小弟,还是回深圳去。这个地方你待不住的,哪过得惯呀。”

“我也这么想,姐。”

“这里地方小,一辈子也没出息的,别害了自己。姐疼你哪。”


“姐……”

我哭了,说不出话。姐走过来搂着我也在哭。姐弟俩哭了一会,揩干眼泪,又笑了。

“哎,小弟,深圳人结婚,是不是跟我们这里不一样?”

“我又没结过婚,不知道。”

姐打一下我的头,嗔怒地“哼”了一声。

“他们不摆酒。”我说。

“人生大事哪,不摆酒?”

“不骗你。”

“小弟,你想什么时候走?”

“喝了你的喜酒,我就走。”我说。

“真是我的好小弟,我还担心你明天就走呢。”

“姐的喜酒,我无论如何也要喝。”

“就你嘴甜。”

“姐夫的嘴不甜吗?”

“去你的,要打?”姐说。

一个月后的一个晴朗日,我在我姐的喜宴上大醉。当晚我睡得又沉又香,第二天的中午,我拎着旅行袋,离开了这座古城。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妈老泪纵横,哭得一塌糊涂。我想,我以后有个儿子,他要是出门远去的话,我会放声大笑为他送行。

                                                                                                                                       原载《花城》1990 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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