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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城市
作者：林坚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打工文学“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06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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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见到齐欢，是在她自杀的当天晚上。
那天上午，她来一达公司找我，门卫当然不会通报，她清楚这个规矩，所以她留下了一封信。我吃完午饭，走出公司大门时，门卫将信给我了。
整个下午，我心神恍惚，竟然对塑胶味敏感起来。当我掀开浇模盘的盖子，拿起尖嘴钳的时候，那股温热的气味就直钻进我的鼻子，令我接连不断地打喷嚏。领班阿龙也感到奇怪，走过来问：“段志，你感冒了还是怎么啦？”
“没有。没事。”我说。
“那怎么老打喷嚏？全车间都听到了。”
“也许生病了。我今晚请假不加班。”
“现在赶着出货呢，主管在这，我不好抓主意。”
“我去问他。”
因为要急着去见齐欢，我死乞白赖跟“0K”主管磨嘴皮。他除下那副金边老花眼镜，验尸医生一般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又侧过头去看看灯火通明的车间，然后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人情味十足地说：“你退一步，我退一步，0K ？加到七点。公司急着赶货，0K ？多谢合作。”
我如蒙皇恩，连连表示感谢，转身去干活。
晚上准七点，我熄灯停机，悄悄溜进电工房，找一个哥们儿拿了大约三米电线，他教我撩开外衣将电线绕在腰间。这个哥们儿打量着我，抿着嘴笑，说：“门卫如果看得出来，他就应该去公安局干了。”
“了得，你倒是有经验。”我说。
在门口打了钟卡，提心吊胆走出公司大门。在美娜咖啡廊对面的马路树底下，我将电线解下来，绕成一小捆，看看表，已经是七点半了。
这个时候，咖啡廊的顾客稀少。我踏进门，就看见了齐欢。她坐在靠窗的厢位里，穿着一套黑色的连衣裙，头侧向着窗外。大概她等得心急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敲着桌面，尾指弯弯地翘起来。我撇下侍应的热情，走过去说了声对不起。齐欢惊愕地回过头，舒了一口气，说：“坐啊。”
侍应走过来。
“一杯柠檬水。”齐欢说。
她没忘记我喜欢喝柠檬水。我将电线递过去。她接着很快地塞进手袋里，拉链没拉拢。
“让我来吧。”我说。
“不用。”
她将手袋放在椅面上，用力压了几下，才吃力地将拉链拉上。
“看你，慌慌张张的，好像我们在做走私货交易似的。”我说。
“什么交易？”
这时，侍应送来柠檬水。齐欢拿起椅上的手袋放在大腿上，还用一只手按着，仿佛怕侍应抢了去。我更觉得可笑，心想，齐欢是怎么啦？举止神态都不对劲呢。
“哎，不要冻的。”齐欢说。
“你刚才没说。”
“拿去换一杯，麻烦你。他不能喝冻的。”
侍应为难地朝我看一眼。我说：“算了，不用换了。”
“你真是的，换一换又不费事，别又胃痛了啊，可没人管你。我想管也管
不了啦。”
“你要电线干吗？”我问。
齐欢没答我。她端起杯子，送到唇边，没喝，又放下。杯子将碟子上的小钢勺碰落在地上。
我弯身捡起来，说：“齐乐挺有意思的，前两天，我在街上碰见她，聊了一会儿。她还开我们玩笑呢。”
“我这个妹妹呀，本事大着哪。不仅你们男人喜欢她，连女孩子也喜欢她。
在这个地方，她如鱼得水。我呢？只是个客人，生活在别人的城市里。”齐欢说。
“你怎么啦？脸色这么苍白。”
“妆化的。”
天下起夜雨，雨声哗哗啦啦，在柔和的音乐里跳跃。齐欢将窗推开一条缝，雨水欢快地跳进来。她的手臂上沾满点点滴滴的雨珠。桌面的一角，很快就积满了一摊水，在摇曳的烛光下，闪动着微弱的光。
齐欢低下头，说：“段志，你打我一个耳光吧。”
“我干吗要打你啊。”我笑起来。
“我是该打，该让你打。”
齐欢抬起头，抓起我的手，拉过去，说：“你打，段志，你打啊。”
“齐欢，你别这样。”我急了。
“你不打，我帮你打。”
齐欢抓着我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打去。我急忙用力抽回。我的手还是轻轻碰着了她的脸。齐欢松开手，眼泪唰地直流过面颊。她举起双手捂着脸轻轻哭泣，我伸出手为她抹抹泪，低声劝她。后来我只好默默看着她，而她在轻轻地哭。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脸看着我，嘴角忽然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我放心地朝她笑笑。
当我们走出咖啡廊的时候，齐欢说：“去我那里拿把伞吧。天下雨，人也没办法呀。”
我们快步走过马路。走进新世界酒店大堂时，浑身已淋得半湿了。我们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我跟着齐欢走过长长的廊道，进了最后的一个房间。这是个客房，里面的陈设可以证明这一点。齐欢为我倒了一杯开水，还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冰放进去。我听见了冰块在水里哔叭的响声。
“你怎么住这？”我问。
齐欢正拿着一条毛巾，在仔细擦头发，听见我问她，动作就停下来，犹豫了一下，说：“有时候是在这过夜。”
齐欢说完，坐下来，面对着墙上的大镜，若无其事地化妆。
齐欢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拉开门走出去。廊道上铺着猩红的地毯，我仿佛是走在血泊里。半路上，我忍不住又折回去。我打开门，发现齐欢仍坐在那里，对着镜子发呆。我没进去，站在门外看着她。齐欢侧过头来，却没看我，目光斜斜地落在壁柜上。她的妆化得很美，眼睛却好像失去了生命光彩，仿佛是两颗玻璃弹子，给人随意镶在这张美丽动人的脸上。我顿时感到吃惊和畏惧。
“我真不该带你来拿伞。”齐欢说。
我没带上门，转身就走了，脚步有点踉跄。雨很大，落在路面上溅起一片水花。一辆货车在我背后按响喇叭，索命一般震天响。我回过头，车灯直射得我变成一个透明的光体。我向路边走去，车马上擦身而过。车尾灯像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不放。我干脆坐在马路边上，听着令人心碎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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