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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仃洋畔大风吹:红树林的高楼

作者:王国华 来源:《街巷志:水随谁睡碎》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4-10-16 人已围观

我看见了大水的小。蹲下身就俯视了整个伶仃洋。

海边修了白色的石阶。沿台阶下去,与海水相接处,是一块块摆平的石头。石头有大有小,每块上面都蹲着一个人,男少女多,有的穿凉鞋,有的穿皮鞋,还有光脚的。他们的手伸向石缝,翻开更小的石头,那里藏着小螃蟹和海蟑螂。海蟑螂酷似陆地上的潮虫子,慌慌张张跑了,人们懒得捉它,都是奔小螃蟹去的。这些螃蟹中,大个儿的比手指盖略大一点,最先跑出来,飞快。后面跟着一群豆粒儿大小的螃蟹,无头苍蝇一样互相乱撞,它们甚至连螃蟹的基本模样都没长成,颜色淡黄,影影绰绰看着有点像而已。这是一家子吗?无数个小细腿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奔腾着,石头上的孩子们大呼小叫,这里有,这里也有,抓住了抓住了,啊,又跑了。螃蟹妈妈目标大,最容易被俘。螃蟹孩子们四处散开,顺利逃过一劫,藏在另一块石头下面,用一只爪子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想,哎呀妈呀,吓死我了。

每到周末,这样的场景就上演一回。

那些小螃蟹不能吃,不能当宠物,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一会儿而已,但多数没被放回海里,而是扔在岸边,活活晒成了干儿。捉它们干什么呢,就为了制造木乃伊?小螃蟹与它们的天敌是吃与被吃的关系,现在多了一层,人类也成了这条生物链上的一部分。

小螃蟹似乎是抓不完的。天天有人在那里捕捉,天天有小螃蟹跑来跑去。潮汐一个来回,新的一代小螃蟹成长起来。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有个疑问,人类常态化的捕捉,是否也会促进小螃蟹某一方面的变异?

潮水退去后,一大片辽阔的沼泽地带上,还有很多跳跳鱼(正名弹涂鱼),它拄着自己的两个鳍,在泥泞中一跳一跳地游走,身体黑乎乎滑溜溜,非常敏捷,有时以尾为支点,忽然站立起来,长约一个手指。虽只是瞬间,却像是被神支配了。或者,它就是神的化身。围观者指指点点,以之为奇。石块搭成的路让游客离它们很近,但始终触摸不了它们。各自留了一个边界。

还有水鸟,白而瘦,忽而展开宽大的翅膀跃上树顶,忽而站在远离人群的岸边,回头频频去叨自己的羽毛。它孤独而坦然,只关心自己的羽毛。它是世界的一个支撑,又决不争当主角。

红树林。

这是一种特有景观,南海边的一些城市多以此为招牌。所谓红树林,就是长在海水中的树。有灌木有乔木,常见品种:秋茄树、草海桐、桐花树、无瓣海桑、老鼠簕等。高高低低,互为犄角。我仔细观察过,几乎所有品种都开花,分布于每个季节。潮来,浑黄的水淹没了半截身子。潮退,则露出剑一样的呼吸根。它们各自一两尺长,坚硬,密密麻麻地拱卫着红树。这些根须在涨水时可以浮出水面,帮助主干呼吸。红树并非天生嗜咸,相反,即使在海水中,它所需要的营养成分和大地上的森林也没什么区别,不幸被上天弃于此地,必须夹缝中求生存,如同高山上石缝中的青松,有人夸赞其坚强英勇,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可以选择,谁会主动放弃水草丰美之地?它们一生都拼命要摆脱什么,却一代代都摆脱不了。

伶仃洋中的风,被红树林一挡,便如强弩之末。即使狂暴的台风,到此也会踩一脚刹车。它们站在风浪的最前沿,最先感知生命的冷暖。因此,它们的心都变硬了,不会成为人类功利性的“材”。死后,先歪斜,再躺下,似有不甘。红树者,多是绿的,并非红颜色的树,一种说法是,它们死后树干会渐渐变红,故名红树。也许是常年浸泡在盐水中的后遗症吧。

正是这一片片挣扎的树林,涵养着伶仃洋的生机。除了浮在表面的小螃蟹和跳跳鱼,在树林的根基下面,生活着各种贝壳类生物,筛目贝、栉孔扇贝、糙鸟蛤和马蹄螺、凤螺等。仔细看海边的礁石上,印着一块一块斑驳的白点,铜钱大小,仿佛人脸上长出的白癜风,又像无端落下来的鸟屎。那是贝壳的残骸。贝壳硬,石头也硬,天生抵触的两种物品,生生融为一体。离得太近,天长日久,终于生发了爱情。在红树林成片的水域,角毛藻、半管藻、辐杆藻、三角藻、圆筛藻等浮游藻类,层层叠叠,附在淤泥上,触碰一下,柔软潮湿。近处看,就像小山一样。在地图上把青藏高原一点点放大,也许就是眼前这个样子。看似肮脏,但有了藻类,便有了新哲水蚤、波水蚤、真哲水蚤等浮游生物,它们又为各类鱼虾提供了食物。

整个红树林恰似一座座高楼大厦。在这林立的大厦上上下下,甚至地下室都有生命在活动。刘毅在《中国国家地理》上撰文谈到弹涂鱼:“它们在滩涂上不断掘穴、搅动泥沙,提升了土壤的通气量,促进了包括红树植物在内的滩涂植物的生长;它们取食底栖硅藻、小型动物及尸体,同时又是众多水鸟和蛇的盘中餐,是潮间带物质和能量流动不可或缺的一环。”

其实,所有生物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那些或缺的,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在这个闭环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互相依偎着。即便是你吃我,我吃你,也是依偎着。一荣俱荣,一毁俱毁。红树林则是地基,是引领者。

有一种海洋现象,名为鲸落。一条鲸鱼死了,坠入沉寂的、深深的大洋底部,成百上千种生物可以靠这具庞大的尸体存活。食肉者兴高采烈,食鳞者趋之若鹜,食腐骨者不紧不慢。百年时间,一代代繁衍生息。对那些短暂的生命来讲,这就是天生的古今多少事,天生的都在笑谈中。终有一天,所有的所有,彻底被大海消化掉,只剩蓝色的海水在荡漾。

一棵红树即一头鲸鱼,从头上的叶子,到树干、树根,每个缝隙里都有生命在蠕动。一片红树林,便成一个宇宙。在巨大的伶仃洋那里,它们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迹到处,砍伐,损毁,伤害,明着的,暗着的,随时到来。而大规模的建设和侵略,仍在持续不断地进行中。人类的手段越来越先进和强悍,那些弱小的动物、微生物,哪怕貌似强大的植物,均不堪一击。它们又是强悍的,与风浪对抗,与海水的咸对抗,互相之间也依存,也互有攻防,维持着另一种平衡,自葆生命痕迹。它们是伶仃洋的另一面:微观的浩大。一个加一个如此的微观,搭建成伶仃洋的无边无际。

红树轰然倒塌之时,即是跟随红树生活的万物灭绝之日,如远古的恐龙时代。有些研究中说挖掘的化石中似有核废料痕迹,由此推测这个星球上曾经有过更高级的生命。我对这种貌似无厘头的东西是有点相信的。那些高级生命互相争斗,终于同归于尽了。高山沉没,大海淹没了这一切。地球上一片死寂。终于有一天,一个单体细胞开始耸动,生命重新开始。鱼变鸟,鸟变猿,猿变人,古人变今人……我们这一波人类经过了千年万年,其实只是宇宙轮回中的一瞬。星球就是要赋予所有的生命以贪婪,当星球承受不了的时候,就让贪婪爆发,或瘟疫,或战争,让他们自我毁灭。更也许,这个星球上如此这般的轮回不是第一次,已经千次万次。此刻的人类,包括我,只是本轮轮回中的一分子。而这个小小的星球,亦不过微尘一粒,暗黑的宇宙,貌似死寂的太空中,无数这样的星球,无数这样的轮回。渺小的人类,看透了也没用,贪婪如影随形地附着在他们身上,谁都洗不净。

发生在2020 年春天的一件事,有必要在这篇文字中记录一下。官方公布了一份《深圳湾航道疏浚工程(一期)环境影响报告书》,背后其实是要做一个商业旅游项目,因为影响候鸟栖息地、破坏红树林生长环境而受到民间环保团体的关注,他们纷纷站出来表明立场。自然,这样的抗争不一定起作用。峰回路转的是,爱鸟护林的人们仔细阅读了报告书全文,发现里面居然有抄袭内容。一份深圳湾的环评报告,里面多处提及“湛江”,其中包括“本项目不会对湛江湾现有红树林造成影响”“深圳湾航道疏浚工程是落实湛江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十三五规划的体现”,其粗糙可见一斑。这份硬伤让相关单位丢尽脸,一层层问责下来,项目不了了之。

红树有知,当有所欣慰。它们的生与死,暂时还有人牵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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