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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村

作者:王国华 来源:《街巷志:拥挤的影子》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4-05-22 人已围观

我拿着手机拍照,镜头中出现一个端着饭盆的中年男人,精瘦精瘦。他直直地走到我跟前,把我的镜头撑满,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问我拍照干什么。我说要保存下来,万一将来拆掉,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古香古色的地方了。他用拗口的粤式普通话说,放心吧,一时半会儿拆不掉,一两百亿都拆不下来。这里有这么多古董。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楼村原住民几乎都姓陈,与上村、下村、西田、圳美、羌下等附近几个村庄的陈氏一脉相承。一种说法:约六百年前,陈氏族人发现此处一片空地,平坦开阔,遂搭建简易草棚养鸭。一风水师路过,到草棚中避雨,陈公以鸭肉款待风水师。风水师感激,言此处乃福地,建议陈公建房以利后人。陈公搬迁后顺风顺水,感慨这么好的风水,以前却被漏掉,干脆取村名“漏村”,意为漏掉的好村子。陈氏后人认为“漏”字不雅,渐改用同音的“楼”字,称为“楼村”,沿用至今。

古村中至今分量最重者,乃一宽约一米、长过百米的麻石巷。麻石为花岗岩之一种,表面呈麻点状花斑,密度大,质地坚硬,常用作建筑装饰、雕刻雕塑等。200年前以之铺路,可见其富庶。据称此路为当时村中巨富陈仿禹嫁女时所建。时人已逝,麻石路还在承接一代代行人的脚。细雨中撑一把伞于巷中漫步,雨滴击伞落地,沙沙之声,似出嫁的女子弦歌悠悠。

村中另存牌坊、祠堂若干。有的已翻修,如琬璧公家塾,迄今亦两百多年历史,属典型广府式建筑。几间屋子,不太大,外墙上沿雕刻的飞禽走兽和蝙蝠衔五枚铜钱合成的白色图案,迄今清晰可见。陈琬璧自家私塾一度供全村使用,村里众多子弟于此识字,接受启蒙,久而久之,家塾成为楼村文化象征。后来一场大火将家塾的屋顶和屋内的木质材料烧毁,幸整体砖石结构保存完好。经过美颜般的翻修,又有了新的用途。

旧村北片区一栋二层小楼,上世纪七十年代却是村中最高建筑。一个不起眼的牌子至今保留着,上书“深圳宝安公明供销社楼村门市部”。村中老人称,楼村第一部电话当年就安在这里。谁家有事,跑到这里来打个电话;外地来电找人,门市部的人也赶紧去喊。如今小楼已不堪使用,关门上锁,门前终日停着一排摩托车和电单车。

路遇一土著,看不出年龄。他对我说,这些老屋其实还是有特点的,比如说,房子多大,多小,看它房檐上的瓦即可。大致可分为十一瓦、十三瓦、十五瓦等。你看这几间,中间十五瓦,两边十一瓦。一下就能比较出谁大谁小,差距多少。

老人的话有点惊着我了。他若不讲,谁知还有这么多讲究。一个六百多年历史的旧村,一年发生一个故事,算下来,也有六百多个典故了。但又能怎么样呢?即如本地村民引以为自豪的麻石巷,比砖铺的、洋灰铺的、石子垫成的,又能让双脚感受到多少差距?琬璧公家塾,比起仍存留在这个城市里众多的祠堂,又有多少突出之处?它们身上的光亮、曾经的惊艳,注定要黯淡下来,直至消失。越来越多的租户和外来者,注定更关心租金的涨跌和房屋的使用功能。他们忽略了老故事,又成为旧村里故事的最新书写者。旧屋不倒下,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故事填充进来,直至淹没了老故事。而未来的新故事能留存下几个,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深圳的古村旧村有多种形式,一是因应水土保护,整体搬迁,只剩一方建筑木乃伊,也不拆掉,供游人瞻仰。一是周围成为繁华市区,土著坐吃红利,日进斗金,全部搬到更好的商业小区居住,村中一代新人换旧人,乌泱乌泱,旧屋的荣光与新人皆无关系。

楼村似介于二者之间。这里还有相当数量的土著,古屋的所有证上郑重地写着他们的名字。这些破败不堪,不断修修补补的房子虽租不上价钱,一旦拆掉,就是价值连城。他们手捧着随时可变现的黄金,那种淡定和居高临下,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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