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种子（三）

我从没动过把一颗种子放进嘴里嚼一嚼的念头，或是直觉，或是后天从哪里得来的经验，即种子有毒。即便无毒，气味和口味也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或苦或辣或臭。成千上万类种子，能与人为善，肯于直接变成人类所需营养的，不过有数的那么几种。即如人类经常食用的苹果、樱桃，其籽（种子）若被嚼碎，短时间内摄入过多，亦会释放氰化物，致人头晕眼花，呕吐乃至死亡。因其外壳坚硬，偶尔吞下不会被消化，而是直接排到了体外，故罕见意外事故，人所不知。幼年家中有杏园，杏核积攒日多。父亲以锤砸之，取出中间杏仁，在冷水中浸泡两三天，再以滚水煮熟，方可食用。浸泡期间多次提醒我们不可误食，以免中毒。

那些所谓的毒，大多不可复制，独一份，蓖麻的种子含有“蓖麻毒素”，红豆（相思豆）的毒素名为“相思子毒素”。种子吸收天地精华，提炼出只属于自己的武器，它怀揣利刃，身外长着棱角，向觊觎者发出警示：我还要繁衍，请勿靠近，如若不信，后果自负。在此之前，已经有不信邪的动物和种子同归于尽了。掘出地下的尸骸，嘴里含着一颗种子，腹部有一颗尚未消化的种子。血肉早已腐烂，渗入土中，骸骨和种子变成了化石，多么惨烈。不会跑路、不会讲道理的种子，只能采取玉石俱焚的方式，让敌人们背后互相提醒：别惹那些冷冰冰的家伙！

▲禾雀花的种子似镰刀。

▲石榴籽呼之欲出。

另外一些种子，却走向了反面，比如原产于墨西哥的大刍草，种子颗粒饱满，汁水丰盈，人类在千万年的行走中，在万千植物里发现它味道还不太差，打不到猎物时，勉强可以用来果腹，便有意识地保护它，甚至种植它，将一部分种子留存下来，在合适的季节撒入土中，引水灌溉，给它施肥，站在不远的地方，用期待的眼神观望它。这一切都被种子感知到了。人类不是喜欢吃吗？好，我不但让你吃，而且调整自己的分子构成，调出好味道，变酸变甜，小心翼翼地抚摸人类的口腔和胃；积累蛋白质、糖类、脂肪、胡萝卜素、维生素B 族、卵磷脂等营养，进入人类身体，变成细胞。这些细胞会渐渐控制人类的思维和价值判断，令其以更多的善意对待它们的种子。年复一年，它们和人类越走越近，人类把这些美味的草命名为“玉米”，大面积地种植。从高空望下来，整个地球上遍布玉米的身影。小麦如是，黄豆如是。原产于南美洲的“狼桃”，则渐渐进化为今天的西红柿。若无此迎合与迁就，岂有今日之皇皇大观？人类种植它们，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这些统称为“粮食”的各类种子，为了争夺它们，争夺种植它们的土地，不惜一次次发动战争。是的，这些去除了体内毒素的种子，不再抵抗的种子，完成了和人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进程。一劳永逸，大路敞开。

但它们和那些野性难驯的亲友并未握别，在田野里遇到，还会彼此打个招呼。心中是否怀有芥蒂，不得而知。倒不用担心人类为了保护玉米而把玉米的亲戚们斩尽杀绝，人类的排斥，只能让以毒防身的亲戚们，产生出更多的毒。

玉米选择和人类共进退，谁知道是对是错呢？某一天，人类发疯，自我毁灭，玉米的野亲戚们照样可以在春风中一岁一枯荣，而失去了关照的玉米何去何从？对外示强、示弱、示好，哪一个堪为永恒的道路？

每一条路从近处看都是对的，从更高的远处打量，怎么说呢，终究也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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