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界（三）

大地会颤抖，地下涌动的无名火总要在地面上有所显示；气候在犹疑，上方的万千神灵总有一个伸出手指在空中晃一下。一些河流消失了，在你的脚下、汽车轮子下面、火车道下面，河流的尸体已数不胜数。这条双界河只是此时此地幸存的一个。这条雨源性河流，源头在铁屎岭上，并无一条汩汩不断的泉水。它的根是雨水。它只是一条从上到下的沟壑，守株待兔，仰望天上的水。天上水多，它便活起来。水一流动，生出了鱼虾，岸上的草和树木迎风而长，郁郁葱葱。那时人类多么渺小，进入草丛寻不见。河岸泥泞，也有人拔不出腿，淹死在里面。雨水少的时候，它便变回沟壑。鱼儿钻进泥土里，和河流一样，闭关，等待。一年又一年，一月复一月，它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有时是河，有时不是河，无所谓。有所谓又能怎样？反正谁也挪不走它，它一直在那里。

▲双界河畔的凤凰木年年开花，年年树下减少一些人，增加一些人。

不知从何时起，它们身上陆续插了许多管子，不管下不下雨，都会有黑乎乎的污水排进来，两边的工厂和小区越来越多，一刻不停地生产，一刻不停地排水。双界河再也没有休息的时候，每天都黑水长流。雨水也稀释不了它们，掉进去迅疾发黑并变得黏稠。时隐时现的一条河，倒是被满满当当的污水坐实了——这确是一条河。但人们不敢靠近它了。远远就捂住鼻子。必须从河边经过时，也加快了脚步。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遭遇三急之一，便躲进灌木丛里排泄。

再后来，自扰的人们仿佛醒悟过来，把那些污水全都清掉，整饬、硬化河流两岸，在河床一侧布置了补水管，每天定时向河中补水。夏季虽然还要承接雨水，但已不是主要水源。它摇身一变，成了一条正大光明的河流，晨昏无际。

它抹掉了身上的季节界限，却非自己主宰，只是听天由命。回首过去，亦没有悲喜。就像那条鱼，并不需要记得自己的往昔。

多年前在乡间穿行时，双界河和岸边的稻子、芒果一样，与种植它们的农民一样，自生自灭，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在生死之间穿梭转换，被人看到又被人忘记。如今它成为大城市的风景上的一抹浅蓝，只能活着，不能死去。它被打扮，被修改，要有自己的名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历史。实在没有，就编出一些来，总之要与现状相匹配。

双界河正被书写和创造。而我作为书写者之一，要尽量对得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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