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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第一章 李改梅

作者:郭海鸿 来源:《过关》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3-11-08 人已围观

李改梅就这个性格,一说话,一笑,瞬间就有了亲近感,像熟人,谁都想跟她多待一会,多扯上几句。在这块地方待了那么多年,她认识的,叫得上名字的,买她账的人,比她老家村里两倍的人还多。

前几天下了雨,坑里有积水,李改梅寻思了一下,正好旁边有块水泥板,她弯腰把它翻到坑里,正好凌空盖过了水位。她把袋子拎下来,一件件扔到水泥板上,用棍子把它们挑松,从车厢里拿下一个小瓶子,那是她藏起来的汽油,分层倒上一点,然后掏出一张旧报纸,用打火机点燃,做火种,一瞬间火苗蹿了起来。

李改梅看着坑里的火,为了烧得彻底一点,时不时要翻动一下。随着翻动,扑来的气味很是刺鼻,她不时捏紧鼻子,把脸侧向一边。

看着这些衣物破烂一点点变成火星,化为灰烬,她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的泪水。

死鬼的骨灰已经送回老家,葬在了自家的山上,和他父母的坟邻着。这两包东西是他留在深圳的所有证物,烧完了,也等于看不见摸不着了。她在心里跟他说起话来:是啊,你倒是迟不走早不走,捡个好节气就走了,过几天就是清明,满山坡的鬼和人都给你上坟烧纸去了……越是这样说,泪就流得越凶。她也不擦,让两条泪河顺着脸颊流啊流。从他生病到断气、下葬,她都没有流这么多的眼泪。

不经意间,李改梅回了一下头,看到后生仔牵着他的狗站在她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火光把他和狗仔映得火红火红的。后生仔和他的狗似乎也在一起感受陌生人的悲伤,一动不动,神情肃穆。

火光渐渐熄灭,李改梅长长地舒了口气,把手中发烫、熏黑的棍子平放到坑沿。她抬起手,用衣袖揩了揩双眼,抹掉了泪痕,转过身对着后生仔露出了笑容。

她推动三轮车,拉开车刹,才想起兜里有个小红包,她是准备给看守老头的,她掏出来塞到了后生仔手里,对他说:“小兄弟,阿叔回来,你告诉他,湖南的胡子不会再来这里了,他回老家胡家冲去了,再也不来深圳了!”

“嗯,他自己也不一定还能回来,他病了,不想治疗,不想费钱。家里人那是骗他回去治病的,说清明迁坟,家族里打架,他才愿意回去,肝癌啊,可不容易治得好,这里的工作老板都交给我了。”后生仔道,“要烧什么,以后你直接来就是了。”

“治得好!谁说治不好!他可是个大好人!菩萨会给他治好。”李改梅心里被锉了一下,喉头像被堵住了。她放开车刹,开始骑动,走了几米远,回头又说,“不烧了,以后不会来烧东西了。”

她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回去的路变长了,绕了老半天才到家。

过了中午,李改梅去了一趟“湖湘土菜馆”。前天,她人还在湖南就给老板打过电话,说好今晚要包个房间。担心老板生意太好,没把她电话里交代的事放在心上,她得当面去落实下来。

老板哪会不认真对待呢?他把最大的房间给她留好了。

“姐姐,你尽管招呼客人来,其他的事别担心。”见了面,老板要她先把菜点好,李改梅说我哪里会点菜,一辈子没进过几次馆子,真的不懂。

老板说,那姐姐相信我,放一万个心,我帮你办好就是。

那太麻烦你了,看我点个菜都不会。李改梅有些难为情,生怕别人猜她是特意来占便宜的。

说起来,李改梅还真受得起这个待遇。老板是邻县的老乡,他们认识很早,在老板还是毛头小伢子的时候吧。那时候,出门的人都很念乡亲,条件也不好,大家有事都能互相照应。李改梅记得,小伙子是胡家冲一个同村人带来认识的,后来同村人来往少了,反倒是这小伙子念旧,老想着他们。

老板叫张建奇,起初来深圳做厨房学徒,做湘菜,学到了手艺,后来自己开起店来。以前在福田开餐馆,经营得好好的,街区要搞品质提升工程,不让开餐馆了。他一路找店面,找到了罗湖,找到了黄贝岭。找了几天,看中了这家已经歇业、大门紧锁的铺面,下决心要搬迁到这里来。可是房东要价太高,宁愿空着,也不让一分钱。张建奇算一算,要搬迁换店,要荒废人工,还要搞装修,手上资金太紧张了。怎么办?他这时想到了李改梅,于是找到她,要请她去说说情。

李改梅跟他说,这个店我知道,天天从门口经过,餐馆开一家倒闭一家,我数数都有十几家了,客家菜、四川菜都做过,有人说风水不好,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可别随便下决心,冒这个险,再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地方。

张建奇说,姐姐,生意靠各人做,风水也是跟人转的,我看中了,自然有把握,你只管帮我疏通房东,缓交两个月房租押金,照顾照顾,让我活过来。等我做起来了,再把租金提升上去。

李改梅就是经不起人家的信任,第二天就找了个能说事的熟人,出面与房东协商,好歹说通了。果然,这生意一做就是七八年,一年比一年红火,老板停在门口的小车不断变换牌子,越开越好。前段时间在路上碰到,老板特意跟她说,姐,香港的朋友邀请我过去开一家分店,你觉得好不好?

李改梅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开玩笑的,就说,去香港开店?我参考不了。湖南菜太土了,辣死个人,去香港吃得开吗?香港人可是吃洋餐的哩。

张建奇说,这个不担心,这些年内地菜在香港火得很,姐姐说句好,就是对我的精神支持。

“好,我支持!”李改梅信口道,“祝你发财!”

“一定发财!到时接姐姐、姐夫去香港吃湖南土菜。”张建奇的嘴甜,恰到好处的甜,总是能说得李改梅开心半天。

那阵子,老胡的病情反反复复,弄得李改梅疲惫不堪。接着几番住院、出院,折折腾腾,大半年过去了,很多熟人也少了联络。这个叫张建奇的土菜馆老板也是,仿佛有几十年没见的样子。给他打电话之前,李改梅还想,要是香港的生意做起来了,人会不会到那边去了呢?

见了面,张建奇告诉她,香港的店开得有些波折,地方定不下来,手续也有些复杂,还不好招员工带过去。不过,越是难,他越是不甘心,今年内一定要搞定它,“我已经跟很多老顾客讲过了,去了香港,照样可以吃到我的菜。”

李改梅心里赞许这些有想法、敢拼敢搏的老乡。千山万水,出门太不容易了,能做成功点事情,真是了不起。虽然对面就是香港,看得见他们的房子,听得到那边的汽车声,她却没有去过,也想象不出去那里吃湖南菜是什么感受。别说去香港吃湖南菜,就是在深圳,她也很少进饭店入餐厅吃饭,谈不上什么味道。

下午,李改梅一个个打电话,落实晚上要请来的人,告诉他们饭店和房间,大概怎么走,坐几号地铁,转几路公交。他们住得有远有近,不过对黄贝岭大家也不陌生,因为在这里落脚的老乡太多,稍微点拨一下,都晓得怎么走。

她最后打的是女儿胡丹丹的电话。胡丹丹支支吾吾,说她自个会来,她老公朱宝林来不了,要上夜班。

“爱来不来,你不来也可以。”李改梅心里突突突地生气、冒火,把电话挂了。本来不该这样说的,没忍住。对女儿这股气并非今天才有,怄了好长时间了。

儿子不听她的话,她没什么好说的,从小到大,特别是来深圳这些年,被他气够了。女儿吧,刚来时还算听话,至少不让父母操太多心,可这些年也变了,恋爱了,结婚了,反而结了仇似的,跟父母对着干。他们父亲病了三年,她没让姐弟俩负担一分钱,每回病情变化要住院,也没依靠他们去照顾,都是她自个扛过来的。人死了,化成了灰,要送回湖南,她也是很开明的,开腔说,姐弟俩愿意去送,就一起去,谁走不了也无所谓。儿子胡根平本来就没事做,不敢有二话。胡丹丹两公婆这个说上班,那个说有事,都不想去。李改梅一句话不说,她知道两个孩子跟他们不亲,对他们有怨言,她不想为这些事情继续恼怒,把自己气坏,让亲朋笑话。

没错,李改梅是觉得自己亏欠姐弟俩的,夫妻俩出门二十多年,把姐弟俩放在家里,交给爷爷奶奶带,算是留守儿童吧。出门打工,不就是这个条件吗?我家的留守就叫狠心,别家的呢?整个湖南有多少,全中国又有多少呢?能数过来吗?有几家出门打工的不是这样?要说恨父母,那家家户户都恨吗?虽然为人父母,李改梅心里不好受,但也有自己的原则,如果把孩子的成才成长问题全归结为“留守儿童”造成的,她可不答应。

胡丹丹姐弟俩书都没念好,初中毕业就一前一后来了深圳,跟父母住在一起。姐姐进厂打工,东一下西一下,后来谈了恋爱,更是管不了。弟弟随后也来了深圳,怎么办?年纪小,打什么工?这娃喜欢电脑,一来深圳就要了钱,自己去电子城组装了一台二手电脑回来,整天趴在那儿,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天黑天亮。

有一次,社区一个熟人来家里找李改梅,看见玩电脑的孩子,对她说:梅姨,孩子太早走进社会,可惜了,得让他学个一技之长,才能有立足之本。

我们哪有办法?初中毕业,高中都不读了,能往哪里送?李改梅说的是无奈,也是实话。

“你们要是愿意,我了解了解,有没有读技校的渠道,有的话,你们把他送去。”这位热心的熟人,显然把这事放心上了。

李改梅和老公一起做儿子的工作,居然做通了,儿子答应继续去读书。热心的熟人帮忙牵线,根据孩子自己的意愿,参加了深圳技师学院的招生考试,还真是走运,给他考上了。儿子着迷电脑,着迷网络,如愿录到了通信网络的专业,待了五年。五年里,这娃娃学习表现倒是不错,蛮刻苦,看来真是喜欢这个专业。跟着老师去过香港,去过北京上海,参加了好多比赛,拿了不少奖。读书的事比赛的事,李改梅两口子都不懂,只是他们能看到儿子的变化,看到他的成长,心里头高兴。尤其是他爸,每次儿子要钱换电脑,换手机,去外地比赛,他都毫不犹豫,干脆得很。

“儿子回炉去读书的五年,也是家里最为安静的五年。”李改梅这么觉得,不知多少次跟亲朋们有意无意地提起。她总是把那段日子视为一家人最美好的时光。她和他爸尽量弥补此前陪伴的缺失,当然,也在儿子的身上看到了希望。他们希望他毕了业,好好找份事做,不指望他帮家里分担压力,至少能养活自己,早点结婚成个家。

可是,等毕了业,儿子却没有按照他们希望的样子发展,分明找到了好好的工作,却不安心做,让人着急。他们一说他,他却嫌父母唠叨。在李改梅的心目中,这就是不成性,心比天高,做啥啥不成。有一回,他爸说了他几句,父子俩吵了起来,一气之下,小子自己拎了衣服电脑,住到外面去了,几个月见不到人影。

同样是跟自己一样搞清洁,收废品,四街市场那对江苏夫妻就不同,为了省钱,他们两年三年不回家是常事,两个子女跟爷爷奶奶在老家长大,懂事得很,姐姐考上了北京大学,弟弟考上了清华大学,而且上了大学就不要父母寄一分钱,自己在北京兼职挣钱了。现在姐姐出来工作了,弟弟读博士,听说把爷爷奶奶接到北京去生活了。同样是在深圳扫地,为什么会有不同的教育结果呢?

李改梅想通了,就是一个字:命。

跟儿子的关系僵持不下那阵,他的技校老师特意来了一趟家里,开导她说,你们对孩子的了解太少了,年轻人有自己的技能,有自己的钻研,有自己的思想追求,就别老拴着他,用你们的想法管着他。两代人的生存方式,肯定不可能一样的。何必呢?关系搞僵了,窝心的还是你们自己。

“请相信,我的学生不会差到哪里的,一定会有他的用武之地。”这位老师自个年纪也不大,像是一个来替小兄弟撑腰,讨要说法的大哥。后来,李改梅两口子偶尔谈起这个情景,还忍不住要笑起来。

不管就不管,从此李改梅两口子不再纠结儿子上不上班,怎么样混的问题,按他爸的话说,“只要不回来问我们要钱,他自己养活自己,就万岁了。”

那时,他爸的身体开始这样不舒服那样不得劲,李改梅的心思也都放在了这个死鬼的身上,踏上了求医问药的漫长征途,对他们姐弟也实在管不过来。

半下午的时候还太阳当空,这会忽然暗了下来,像要落雨的样子。李改梅把晾在楼顶的被子收回来,关好门窗,自己先来了土菜馆。包房好大,一个大台子,她数了一下,摆了十八副碗筷,够了,即使每家来两个,也可以坐下。她有些不适应,平时他们很少上餐馆吃饭,有客来串门都是在家里弄饭菜,偶尔也进过像样点的酒店,要么是去吃喜酒,要么是社区有什么活动,把他们招呼起来,去聚个餐。而这次是自己要请人,她也不心疼钱了,这个礼数放到哪儿都要的。

她给每人准备了一条白色毛巾,一个10块钱的红包,从家里带来了一些腊肉,她分得好好的,每人一刀。一些人春节没回家,尝尝味道,解解馋。这是广东的办丧风俗吧,不叫回礼,叫答谢,答谢大家的关心帮助。在深圳那么多年,很多人情世故,礼俗往来,他们都按这边的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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