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关：第十一章 张教授

吃过晚饭，张教授坐下来翻了翻《明报》，哗啦哗啦的，却无心看进去。天气开始热起来，香港的楼宇密集，他们这个户型通风条件不好，室内的温度高，他已经用起了风扇。已有好些年了，他的身体对空调很敏感，不到酷暑难耐，一般他是不开空调的。

“明天去一趟深圳吧？”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张教授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前天才去过呢。罗湖书城、中心书城都逛过几遍了，近期的新书想买的都买过，给莱克带去的猫粮，一时还吃不动呢。

他摘下老花镜，把报纸叠回原样放到一边，心里有点沮丧。才相隔两天，感觉好像过去了许久，这几个月往深圳去的频率，显然是高了，一二十年来少有这样的情形，哪怕当年出来做生意时也没有过。

有老友找他，总是碰巧他去了深圳，于是神秘兮兮打趣他：“是不是老树开新花，那边有情况？”像受到嘲弄似的，他严厉地回应老友：“胡说八道！”可是，因为他的反应过于气急，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老友又笑他：“你这样来往频繁，海关阿sir 都记住你了，小心被当作水客！”

“哈哈，水客？我这像吗？我倒是愿意多带点货，可惜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张教授自嘲道，心想，要是让你带，能带些什么呢？那些水客带的是奶粉啊纸尿裤啊进口牙膏巧克力啊，你只带两包猫粮，要是逮住你，阿sir 岂不笑死。

大半壶开水都快喝完了，口腔里的辣劲还没有过去，张教授去洗手间刷牙。今晚他做了一道辣椒炒猪肝，这可是第一次在家里弄辣椒，虽然才几个青椒，已足够让他承受了。不过，相比上一次儿子带他去吃湘菜，感觉好多了。上午在超市买菜，看到一堆堆青椒，他突发奇想，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做道菜？旁边正好有一对夫妻，推着购物车停下来，老婆抓起一把青椒，惊喜地对老公说：“老公！好新鲜的辣椒，今晚辣椒炒肝尖呗！”好像这个女子替自己做了决定，张教授也抓起一把青椒，开启了第一次购买辣椒的历史。买了辣椒，他又转到禽肉档，买了一小块肝尖。尽管出于老年人对胆固醇的防范，这些年猪肝已很少出现在他的食谱，但是今晚除了它，他想不到别的可与青椒配伍的东西了。

在厨房里，张教授对自己说，你认识了湖南朋友，当然少不了吃辣菜，正如儿子带你去湘菜馆，你不吃也得吃，你要去适应新事物，应对新的环境，这不是人人都懂的生活道理吗？

假如突然有一天，你的生活里少不了辣椒，甚至每一顿饭都少不了辣椒，那怎么办？—想到这里，张教授不觉有些心跳加快，好像多喝了两杯酒，不小心说漏嘴，把心思暴露给了不该知道的人。

牙膏和辣劲混合的酸爽，久久地回旋在牙床上，每一颗牙齿都体验到了一个花甲老人奇妙的食物探险，这一副尚且完好的牙齿，会记下主人从此开启的别样生活。其实，除了牙齿，教授身上的诸多器官，都深切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动力，在激发他身上本已休止的各种功能。

张教授服下当天该吃的药片，准备回房间就寝。可走进房间，一股热浪让他感到沉闷。老年人的季节换得慢一点，大街上年轻仔们早就短裤短衫了，他们还没敢露胳膊。看到床头的一堆冬衣，他想这些都该放起来了。说干就干，也不想睡了。他先把冬衣抱到隔壁房间，因为平时没人住，除了儿子的房间，空房子都成了存放衣物的储藏室。他常常想，要是过去有这么宽敞的条件，他该买多少书啊，可惜，现在买书少了。这个房子缺少的不是书，而是人。

在大衣柜里，张教授看到了那件棕色的皮大衣。他把皮衣从柜子里取出来，一股浓郁的霉味直刺鼻孔。这是儿子当年去浙江海宁旅游时给他买的，听说还不便宜。海宁是有名的皮革之乡，尽管他本身喜欢穿布衣、西装，但是儿子能想到父亲，还是让他特别高兴。香港的冬天虽然也不短，但是，适合穿皮衣的时候不多，买回来那几年，他偶尔会穿上几回，访友、开会，后来慢慢少了，挂在衣柜里，像一件陈列品。

这是儿子唯一一次给父亲买衣物，睹物思人，张教授不禁想起了儿子。从学校毕业都快十七八年了，父子俩交流真的太少太少。前一阵子回家来，难得地多待了一会，在家做了一顿饭菜，住了一晚。他自然明白，儿子正在尝试重新走近自己，这让他高兴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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