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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第一章 李改梅
作者:郭海鸿 来源:《过关》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3-11-08 人已围观
李改梅回来了,仿佛半个黄贝岭的人都闻到了她从湖南带回的气味:辣椒的气味、腊肉的气味、樟树油的气味,还有悲伤的气味。很多人都不相信她回来了,在他们的预想中,她至少要在胡家冲待上个把两个月,那样才合情理,才足够消除一个丧夫之妇的悲痛。可才多少天呢,人就回来了?有人说,莫非这娘们半路把男人的骨灰撒了,转身回了深圳?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天底下谁都可能干出那样的事,李改梅绝对不会。如果那样,他们所认识的这个女人就不是李改梅。并非说李改梅的夫妻感情有多深,而是人们所认识的李改梅,就是个讲礼节、讲规矩的人。
李改梅是坐大巴车回深圳的。昨天下午两三点钟从县城开出,今天早上五点多就到了。黄贝岭的老乡多,县里开来的客车特意在这里设了个上落点,车头上标着“直达黄贝岭(深圳)”,方便得很。路线是承包的,司机已经熟透,嚼着槟榔,说笑间就从湖南开到了广东。一进入深圳地界,司机就开始打电话,通知那些托运货物的人到黄贝岭等车卸货。车底下是行李舱,除了乘客的行李外,全是家乡的土产,有人甚至把老家坐惯了的旧凳子也弄到深圳来,说是怀旧。在乡亲们的心中,一辆客车就是流动的乡愁。
李改梅放下行李,洗了澡,才合了个眼,手机接二连三响了起来。
电话里问,老板娘,要不要沙发,七成新的?
李改梅说,不要,我不做这个了。
又有人问,阿姨,明天下午有时间不,帮忙找几个人做个清洁,顺便送你们一张木床,我用不着了。
李改梅说,对不起,没时间哦,不够人手,你找找别人吧。
李改梅和丈夫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知道他们号码的人不计其数。他们靠这个号码,跟无数的人产生关联。他们手机不离身,不论在什么场合,有电话一定接。在他们心里,从来没有“骚扰电话”这个说法。
此刻,手机抓在手上,竟然感到有些凉意,就像摸着一块长了青苔的石板。李改梅看着手机,心里酸酸的。这个老机子,六年前买的吧,皮套都翻边泛白了。号码是老号码,十七八年了,用男人的名字开的,他们把号码印在卡片上,一年印两三盒,不知道发给了多少人。有时候他们发给别人,别人转身就扔在地上,李改梅经常在路上、楼梯口捡到自己家的卡片,弹掉灰尘又继续派发。他们的卡片背面印着“回收旧家具、电器、废旧书刊,代理清洁卫生、短程搬家等”。有的卡片却被人一直带着,搬到很远的地方还打电话来要卖旧家具,要搞卫生,他们只能对那些超出服务半径的热情顾客说声抱歉。
男人快走那会儿,郑重其事地跟她说了两次:“到时人不在了,你把号码销掉,手机扔了,别放在身边,电话一响,你又会乱七八糟地想。”
“想?我还想你?你真是太自信了吧,这些年你折腾我还不够啊。”她把男人的话堵回去,“手机不扔掉,留着干吗?”
明知道他是没几天的人了,可她还是改不了说话的口气。结婚快三十年,谈不上恩爱,也算不上冤家,他们之间的言语都是这样的,有时候是真的带气,想刺一刺对方,有时候是脱口而出,没经过脑子。快要死的人了,一口气要分两次才勉强喘匀,男人听了,却不生气,不恼火。自己的女人,他怎会不清楚德性呢。
李改梅不会把号码销掉,也不会扔手机。这个手机和停放在社区卫生房门口的那辆三轮车,是他们在深圳最重要的资产,比别人的豪车豪宅都重要。相比起来,这个号码更是无价之宝,有它就有事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保证有饭吃,哪怕刮风下雨,也一定会有人找来,这个号码就是她的全世界。
李改梅斜躺在床上,屋子里空荡荡的。她抓住手机,就像在极度颠簸中,从半空中抓住了一个铁扶手,身子得以稳住。
一个月前,这床上还躺着她的男人,尽管瘦得只剩副骨架子了,总归还是个活人,还会咳嗽,会唠叨,会瞪眼睛,有时还骂人,嫌弃她喂的饭菜,说她递的水烫了。现在床上空了,屋子空了。三年前他查出病,她就无数次想过这一天的情景,也跟身边的熟人抱怨过,要走早点走,我好过几天安生日子。可真正到来了,孤单单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哪能有什么安生的感觉。
不过,此时她还没有多明显的感觉,忙碌能帮她阻止那些不好的情绪,至少迟一点到来。
看看窗外,天色还好,看来是个晴天,实在也睡不着了,李改梅让自己起了床。她动手拆被子,扯被套,扔进洗衣机里,多倒了两盖子洗衣液。在医院,办完手续,死人拖走了,护工叮嘱她,回家要好好做清洁,把该消毒的消毒。在那个环境里,又是熟悉的老护工,语重心长,她只能点头称是,心里却很不舒服,像是受到了侮辱。是啊,自己的人自己知道,又不是传染病。她伺候了三年多,干干净净的,人刚闭眼,怎么马上就要做出嫌弃的样子……
现在她觉得老护工说得一点也没错,分明都闻到了不好的气味,仿佛看到了满床爬动的虫子和病菌。她一刻都不让自己拖延,要做一次大清洗。拆了被子,顺手又把蚊帐拆了,本来也想洗一洗,可随便一扯就烂了,干脆就不要了,把蚊帐架子一起拆掉。然后,她一鼓作气把衣橱里的衣物全抱出来,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拎出,除了两件像样点的外套,其他的都被她扔到地上,堆成一座山,这些衣服,都穿了不知多少年了,没一件还像个样子。别说他,李改梅自己也记不得啥时买过新衣服了。接着,她一口气清理屋子里的其他物件,烂了的、用不着的,他个人专用的,全都扔掉。满满一地,要是在老家,拖到门口,点把火就烧了,这里不行,没你随意点火的地方,她得打好包,送到合适的地方去烧。
把洗好的被子抱到天台晾开,李改梅的肚子叫了,于是煮了碗面,不早不晚,就算是午餐了。面捞起来吃了两口,没入味,她取出从胡家冲带来的剁椒,挖了两筷子,把面拌得红通通的,这才勉强吃下去。
中午不准备再吃,晚上约了女儿女婿和几个乡亲,一起吃个饭,感谢感谢他们,跟大家讲讲回湖南的情况。儿子是跟着回去了的,事情一办好,人就先跑了,腿在他身上,她也懒得管了。她公开说过的,老鬼死了,她就不再管这个家。一儿一女,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今天晚上见面,她就有这个意思。有乡亲坐边上见证,把话说出去,不正式也算是吹个风吧,管他们姐弟爱听不听。
李改梅把烂蚊帐、旧衣废物折叠好,用两个包装袋装好扎紧,一手一包,连拎带拖就出了门。她住在二楼,这个老房子没有电梯,只能从楼梯上一路磕碰下楼。这个时间,房客们上班的上班,出去买菜的买菜,整栋楼也因为安静而空洞起来。她把东西搁在大门口,然后步行去社区卫生房门口把三轮车骑了过来,装上东西出发了。她要到几公里外的地方去烧掉,那里有块空地,有围墙,看护的老头她是认识的,那里安全。
在大街小巷穿行,李改梅就像在老家的田垄地头一样熟络,吃这碗饭,练出了这个本事。她闭上眼睛也能避开人多车多的地方,绕过有交警执勤的路口,她不给城市煞风景,也从没被交警、城管逮住过,这个纪录他们保持了二十多年。有一次她从罗湖区给人送东西到福田区,骑着三轮车穿过深圳最繁华的地带,来回平安,让两方面都吃惊不小,他们都担心会在半路被拦下,甚至准备好了给她赔三轮车。
骑行了一段路,李改梅才想起,伸手把车头晃荡的写有电话号码和经营范围的小木牌摘下来,反手扔到车厢里。今天是绝对不接活干的,哪怕说去捡金条她也不干,不,这些时日都不接,至于今后留在深圳做什么,她还得好好考虑呢。以前两个人,什么活都干,哪怕是他病倒卧床,她也照样干,因为心里有个依靠,现在是真正地缺了一副手脚,她不想再那么辛苦,没命地干。有时候她想,夫妻俩就像一对合伙人,现在合伙人走了,她得做个盘算,到底继续干还是了结算了。过去两个人能干的事,现在她自个也不一定干得动了。
刚开春,深圳不凉也不热,车上拉的东西也不重,李改梅没觉得有多累。要是再过些日子,别说骑三轮车,就是出来街上走两步,也得出一身汗不可。在深圳二十来年,晴天也好,台风暴雨天也好,冷天热天都好,他们都习惯了。
她和死鬼男人有一个认识是始终一致的,那就是无论如何待在深圳都比老家强,谁也不会轻言回去。所以,她多么清楚,这个死鬼不愿意回湖南治病,怎么哄都不答应,就是不想回去死,二十多年没经受湖南冬天里的冻了。当然,死了要弄回去,那是另外一码事,由不得他。她本来都做好了准备,要是他答应回去治病,就放下深圳的事带他回去,哪怕搞个半年一年也可以,可惜他不干,非要在深圳再磨一个冬天,再吃一顿年饭。刚过完年,人就走了。
看护空地的老头不在,换了个后生仔,头发染得蜡黄,营养不良的样子,在铁皮屋前逗狗玩,耳朵上的钉子闪闪发亮。
李改梅大声喊“阿叔”,人没回应,狗先叫了起来。后生仔说人没在呢,回老家了。
李改梅大声说:“哦,多久回来?”
“说不准,他回去处理迁坟的事,家里打架了。”后生仔道,并没有把她当作生人警惕,也许他一眼就晓得是个老熟人。
“打架?那他还回去?一把老骨头,别打了。”李改梅想起老头弱不禁风的样子,突然笑了,对后生说,“我来烧点东西。”
没等他回答,径直往里骑,好像这地方是她共有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空地上满是爆竹烟花的纸屑残灰,看来刚刚过去的春节,偷偷来这里放鞭炮烟花的人不少。对李改梅来说,这个春节是过得最悲凉的,节前男人病危,送进医院折腾几天,抢救过来了,带回家里,回光返照般吃了年饭,没几天又不行了,再入院就没再出来。
一直绕到靠里最空旷的地方,李改梅停了下来,以前这里临时租给人家搞了个轧钢场,后来搬走了。她在那里挖过一个坑,帮很多人烧过东西。老头不嫌弃,有时候还过来帮她一起烧。他一个人守着块空地,太寂寞了,帮忙的目的就是要跟人说话,心里巴望他们天天来烧。李改梅曾经吓老头,我们烧死人用过的东西,你一点也不怕吗?怕个屁啊,只要不是来烧人,烧什么都无所谓。老头一张嘴也蛮好玩的。老头是个善人,理解人家的难处,能给的方便,他乐意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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