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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第三章 李改梅

作者:郭海鸿 来源:《过关》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3-11-10 人已围观

从来到深圳的第一天起,李改梅就没在黄贝岭之外的地方过过夜,不知道深圳其他地方的早晨会不会比黄贝岭更早一点。她一直想,黄贝岭肯定是最早的了——每一天,天还没亮,那些做宵夜的摊点有的还没收起,有些流浪猫还在街上游荡,环卫工们就开始扫地了,在各自的作业区里挥动扫帚,“沙沙沙”的声音响彻大街小巷。

李改梅躺在床上,听着街上传来的声音,心里就知道今天扫地的人是谁。这些外包公司的人,没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也有人邀请过她去搞环卫,她从来没答应。她的男人不同意做这活,他们只做自己的本行。

“你有个鬼本行,你的本行就是种地。”李改梅取笑老胡。

“那是胡家冲老祖宗传下来的本行,我不爱干。”男人在她面前,从不避讳自己内心对农活的厌倦。

李改梅也厌倦,从少女时代起,她做梦都想嫁到城里去,摆脱这个一代代传下来的鬼本行。然而,有公主的梦,没有公主的命,最终还是嫁给了胡家冲的男人,成了胡家冲的堂客。

李改梅还曾希望通过读书走出山村,最后家里没让读,初中毕业就止步了。她写得一手好字,常令见者称奇。她喜欢看书,习惯把平时收捡到的好书都弄干净留着,老胡玩手机,她看看书,有时坐在三轮车上闲等,她也要拿本书翻翻。

男人说的“本行”,就是回收旧家具,也兼顾给人搬家、做家居清洁。这个行当自由自在,来的都是现钱。累了就回家躺着,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地请假呀,看脸色呀。

在胡家冲,她的男人算不上有什么本事,说懒却排得上号。不过到了深圳,男人却有他的门道,挺吃得开。当年是老胡跟别人先到深圳的,没出两个月,就火急火燎地让老婆跟过来。那时孩子小,她还不舍得,放不下。男人冲她发火,骂她,要不出来就别出来了,一辈子在胡家冲种地吧,死了直接埋在脚下就可以了。

直至今天,李改梅还记得男人骂她的话,她觉得没有一句是错的。那时,没有手机,家里也没电话,男人的电话是打到亲戚家的,亲戚把她带去听电话。男人在电话里像吵架,急得李改梅都要哭了。李改梅拗不过,就说服了家里,把小孩安置好,来了深圳。这是她认为男人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情:他自己勇敢地走出胡家冲,然后把老婆也带出来了,儿女们最终也出来了。

尽管今天他死在了深圳,却还要送回胡家冲,“埋在脚下”。“那是命,由不得的。”李改梅这样说。那不能证明他的失败,那些大官、大老板们不也是如此吗,在外面风光几十年,最后死了还是埋回老家去。

住了二十多年的黄贝岭,每一个雷打不动的早晨,如今却不一样了。

她一醒来,身边是空的,再没有那条蜷曲的腿压在她的身上,该死的脚跟正好压着她的小腹,需要她用力扳开,再补上那句“狗脚!”了。老胡刚走那些天,她跟人说,我没事的,被他折腾了好几年,现在解脱了。慢慢地,第十天,第十三天,第十八天,她觉得不一样了,那不是解脱,是丢失。丢失的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哪怕他瘦得皮包骨,也总有冷暖,哪怕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还会喘气。如今,都没了。

不知是第几天的早晨,李改梅听到巷子尽头传来“沙沙沙”的扫地声,就睡不着了,或者说,她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着,从头天早上醒来之后,她就没有完整进入过梦乡。她的手习惯性地向左边伸过去,她知道左边什么也没有,只是习惯而已。今天,手伸过去同样什么也没碰到,李改梅却哭了,哭一阵,就拉过被角擦一擦眼窝、脸颊,接着又哭一阵,直至整个被套都湿透,窗外也大亮了,她才止住哭,再哭将没有足够的眼泪供她擦拭。她坐起来,把两条腿放下床沿,甩了甩,又开始后悔,为这个鬼男人哭上一个早晨,真不值得。

“哭他?我哭的是自己。”她对自己说。

她穿上拖鞋,走进洗手间,门也不用关,蹲下来就解决了问题。要说男人走后有什么不同,这就是不同,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关门多此一举。以前,她上洗手间,急了,偶尔也会忘记关门,一旦想起,便立即中止,把门关上再继续。男人嘲讽过她:“着急啥呢,还怕我偷看呀!”她在里面回敬:“你想得美,一眼也不让你看!”

经过那么些时日的整理,该扔的扔,该洗的洗,房间亮堂了。李改梅的潜意识里,不希望自己过度耽搁在失去男人的阴影里,生活要重新开始,要让自己亮堂起来。走了就走了,要不回来的,如何想,如何哭都没用。她把他送回胡家冲,埋在了他的父母身边。在坟前,她给他烧纸,开声说:“你这下好了,在这里永生永世陪爹陪娘,不用再跟我回深圳去了!”

她心里晓得,他不愿意呢。对于老婆,他是十二分放不下的。在黄贝岭的二十多年,他没有一天离开过她,哪怕病得快要死了,他躺在床上还要朝门的位置,还要护着女人呢。

“姐,两个人的日子,走了一个,另一个总得适应新的生活,过得好好的。”昨天,社区的妇联主任,也是李改梅多年的小姐妹阿芳来看她,发挥她心理咨询师的专业特长,给她做心理疏导。

在李改梅看来,这是阿芳对她的过度担忧,她早就走出来了,或者说压根就没有陷入这种悲伤,她不至于如此。但劝人的话不都是这样说?她自己劝解过多少人?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这个道理?你不走出来,还能怎么样,难道一起去吗?

阿芳主任给她带来了一桶油、一袋米、一箱牛奶和一箱坚果。李改梅百般推辞,对主任的慰问表示感谢。阿芳和她肩并肩坐下来,拉着她的手说:“姐,你我之间不用客气,这也不花我的钱,是姐妹互助基金的开支。你在咱们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为社区做了那么多事,早就是我们中的一分子,我们对你的关爱是远远不够的。”

“哪里不够!我都受不得了!”李改梅的脸都红了。

她说的是实话。她和社区里的干部和一些员工都保持着很好的交往,进出社区就像进出自己家一样。社区有什么要回收、要清理的,都是直接找他们,干部们的家里、亲人有需要帮忙的,也都叫他们去。从老胡生病住院起,尽管李改梅没说,但是社区里知道的人都给了她很多帮助,有的要给老胡捐款,被她拒绝了。

聊了半天,阿芳转换了话题,给她提建议,如今老胡不在了,不希望她继续做过去那些活,该找个稳定的工作。“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如果你愿意,马上就可以去上班。”

李改梅突然紧张起来,沉默了半晌,说:“我可从来没想过,干了二十多年,没什么不好的呀,是不是我们有哪些不对的地方?”

她心里忐忑不安,想到是不是男人不在了,社区不欢迎她继续待在这里了?李改梅不觉瞟了瞟阿芳的脸和她带来的一屋子东西,觉得有些怪,可就是说不上来。

“姐,您误会了,我刚才说的没有别的意思,大家是关心您,如果不愿意,您完全可以不去的。”阿芳拉过她的手,摩挲了好一会,好像要帮她把上面的皱褶和老茧磨平,把她在黄贝岭艰辛劳作的痕迹一一消除。

李改梅心跳得厉害,她哪里放得下心里的疑虑,止不住哆嗦着说:“小妹,谢谢关心了,让我好好想一想。”

阿芳原本想要表达的意思或许不是这样的,但话没有说到位,或者说得不是时候。相识那么长的时间,打了那么多交道,因为一次不合时宜的表达,阿芳自己也有些尴尬,于是起身告辞。

李改梅把客人送到楼梯口,就没再送了,这不是她的做法。要是往常,一定是送下楼,再送出巷子,总之能送多远就多远,有时候还要带上一点胡家冲捎来的东西。她把胡家冲的腊肉、竹笋干、地瓜干、白菜干、茶叶等,一批批拢过来,又从这里一份份分送出去,只要能送人的东西,她从来不手软,她怕的不是送多了,而是送少了,担心人家会嫌弃。

她要赶紧回到屋子里,好好回想、掂量刚才阿芳说的事情。跨进门,她重重地把铁门带上了,好像担心再过几分钟,会有另外一拨人来,把她的屋子收走似的。

当然,能够收走这间屋子的,只能是房东。而房东老早之前,也就是老胡病重那会儿就给她吃了定心丸,让他们放心住,不要有顾虑,除非真的有拆迁那一天,要不住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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