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关：第八章 李改梅

顺利度过试用期，和那些老员工一样，李改梅进入了按部就班上下班的行列。每天早上起来，她把出租屋整栋楼层的楼道清洁一遍，然后收拾一下，吃个早餐，再慢慢走路去公司。

从黄贝岭过去，也就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大多数时候，她是第一个到公司的。等她把门窗敞开通风，把卫生搞好，同事们陆陆续续才到。他们有些住得远，要坐地铁转公交；有些要送小孩上学，火急火燎的；有的年轻人则贪睡，不到最后一刻不愿意起床。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那就是老板从广州回来，在深圳总部蹲点的那几天，同事们能赶早的都赶，抢在老板之前冲进办公室，在自己的卡位上忙碌。

李改梅习惯了这种打卡上班、打卡下班的模式，说到底，她内心里是渴望有规律的生活的，她越来越感激阿芳、老村长对她的理解，说实话，她一个五十岁的妇女，是不可能独自一人骑着三轮车走村过巷继续往日营生的，老胡走了，意味着这条路就断了，即使阿芳、老村长不出面劝导她，过不了多久，她自己也会知难而退的。领了几个月工资，不多不少，她感觉很满意，只要比原来好，怎么样都无所谓。按她跟同事们说的，别人到我这个年纪，急着办退休，养老休闲去了，而我却开始来上班。本来要退休的人，就不是要来发财，来搞竞争的。李改梅的豁达热情，可以说让公司的氛围都变了，哪一天少了她的身影，少了她的声音，要让大家重新适应，恐怕有点难。

不过，李改梅很快就感觉不习惯自己的岗位了：每天早上到岗，忙不了几下，然后就没事干了，会议室不需要天天打扫，会议也不是天天有，办公室的文印活计也零星有限，同事们请她帮忙分担的事情实在太少。很多时候，她就窝在那里，不停地喝水喝茶，也装模作样翻翻报纸，和年轻人说话。她学会了做会议记录，学会了在例会上汇报个人小结，办公室要做的事情，她学学就会了，然而，一天一天过去，她这种不适感慢慢就变成了空虚、烦躁。在黄贝岭的二十多年，尽管风来雨去，但是每天都很充实。她不能闲，一闲下来就感到不踏实。

一个星期天，胡丹丹来家里，一见面就抱住她大呼起来：“妈妈，你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就变成一头大肥猪了！”

“大惊小怪的，有那么严重吗？”李改梅知道自己胖了，却没有担心过会变成“大肥猪”。要是像以前那样，每天骑上三轮车转几圈，身上怎能长一丁半点的赘肉。

“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胡丹丹笑道，摸了摸她的肚皮。

“有什么好照的！我不怕。胖点有什么不好？过去的人想胖都胖不起来，现在的人倒是奇奇怪怪的，害怕发胖。”李改梅嘴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点慌乱了。再不怕，她也不希望自己真的变成个大肥猪。

人闲下来了，休息、吃饭也有了规律，又到了这个年纪，要不胖才怪呢。李改梅理解了那些跳广场舞的人，过去她是瞧不上的，以前和老胡路过跳舞的人群时，都会嘲笑她们吃饱了没事做。

这样下去可不好，得让自己每天有事情做，人要动起来。李改梅去找办公室主任，跟他商量，能不能换个岗位，哪怕是去下属的小区物业搞清洁都可以，总之每天要有事做。

“怎么没有事做？梅姨每天做的事够多了，大家都说年终集团年会时，要把办公室的先进评给您。”对李改梅的请求，主任哭笑不得。办公室结构，每个人都像一个独立的零件，恰到好处地组成运行的整体，每个岗位都少不了，都一样重要。任何一个人说没事做，就是对整体劳动量的否定，意味着所有人都处于同样的状态。

李改梅第一次提出的时候，主任以为她多半是说说而已，也就没有当回事。可没过多久，在一个例会上，李改梅再一次提出，而且是当着全体办公室同事的面。场面一时有点尴尬，同事们为了化解气氛，七嘴八舌开起了玩笑，夸赞梅姨的各种优点。

李改梅公开提出来了，主任一时不知如何答复，只能说我们研究研究。

在胡家冲种地打田，到了黄贝岭搞清洁收废品，风浪里来风浪里去，与各式人等打交道，也算见多识广，可是在职场上，李改梅毫无经验，就是一个新丁。她可以毫不畏惧地喝止黄贝岭街头聚众闹事的小混混，可以拍胸脯为人做担保，却怎能弄明白这种办公室小江湖？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闲着，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不愿在办公室混日子而已，她没有考虑到自己的举动会给别人增添麻烦，甚至引发不良的余波。要是早知道这样，她宁愿回胡家冲种地去，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

例会过后，同事们私下就议论开了。大家都没有想到，一位本已到退休年龄可以回家安享晚年的阿姨，靠着董事长个人的关系，好不容易安置下来，也看见她脱胎换骨，终于进入办公室工作的状态了，她却突然来这么个举动，到底是什么用意呢？是经过几个月的相处，感觉办公室这个群体有问题，还是想借此机会表达自己的其他诉求？显然，同事们越议论越离谱了，不仅误解了梅姨的初衷，甚至对她的良好本愿产生了伤害性的看法。

办公室最后形成一个意见，必须尽最大努力留住梅姨，因为这个事实不可忽略——她可是由老村长直接推荐给老板的，也是集团办公室有史以来最特殊的用工。安抚好了她，就可以避免她继续去找老板。如果找到老板那里，必然会引起老板的猜忌，误以为办公室在对待她的问题上有失误，若是这样，谁都不好解释。

授权做李改梅思想工作的同事，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个来自湖南胡家冲的阿姨，性格如此倔强。或许梅姨自己感觉到了，因为她提出不合时宜的请求，这个集体对她已经产生隔膜之意。没等同事说完劝解之词，她一口回绝：“感谢几个月里大家的关心，我就是个农村妇女，不懂那么多兜兜转转的东西，你们不方便，我自己去跟老板讲，老板同意，我就干，不同意，我辞职，不会给大家留麻烦，我干自个的事去！”

这个口气好硬道！最终，事情得到圆满的解决，果然没有给谁留下麻烦。同事们感叹了许久，也等于重新认识了这个霸道风格的梅姨，又都消除了对她的警惕，恢复了良好的互动。

李改梅找到老板，没有过多铺垫，开门见山提出自己的请求。老板开始不理解：为什么办公室的工作不好好做，非要去物业扫地？！他甚至也和办公室的同事们一样猜测，是不是她对团队有什么看法？抑或有什么个人要求？

然而，李改梅的两句话，把老板逗乐了，也理解了她的请求。

李改梅说，我一个农村妇女，天天坐在办公室，山猪吃不来细糠，太不得体，再者，我女儿都说我快成大肥猪了，身材走样就是因为缺少劳动。

老板被李改梅生动的两句话逗得哈哈大笑，笑过，认真地说：“平时我很少在深圳，最近几次回来，集团办公室几个年轻人都在我面前夸你，说梅姨做事上手快，比很多读过大学的年轻人还适应办公室工作，说你做的会议记录很认真，一手字也写得漂亮，我想，他们怕是舍不得你离开办公室团队。”

“哪有舍得舍不得，这个团队那个团队，还不都是大老板手下的团队，进门不见出门见，今天不见明天见，再说了，只要有空，办公室的事叫我，我还是可以做的嘛。”李改梅从老板的口气里，听出了希望。

李改梅一席话，说得通通透透，老板频频点头。

“我现在答应你，调你到小区物业去，管理清洁组，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到了那里就没有人夸你了，十几个人，天天搞斗争，家长里短，没完没了的。”老板答应了她的请求。

“老板，你放心，大家把这些做清洁的阿叔阿姨想复杂了，我有的是办法，人心都是肉做的嘛。”李改梅道，这一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就这样，被大家想得过于复杂的事情，被李改梅轻松解决。当天，她就和办公室的同事愉快地交接了工作，到小区物业中心报到，主管这个小区的清洁工作。

虽然同在一个小区里办公，但是李改梅从集团办公室下调到物业中心管清洁，这让物业中心一帮人感到诧异。不过，很快他们就了解到了第一手情况，热烈欢迎这位自甘“降级”的大姐，从主任到文员、水电工，都对李改梅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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