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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第四章 朱查理

作者:郭海鸿 来源:《过关》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3-11-13 人已围观

梅姨隔着一张茶几,两手支在膝盖上,哭得肝肠寸断。哭声有时尖厉,有时嘶哑,有时因为节奏的原因,来不及换气而突然阻塞中断,带来一次干涩的咳嗽。眼泪像决堤的江水,伴随着鼻子里的清涕,让哭泣的人难受不已,顾此失彼,根本无法控制。

朱查理起初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来劝慰她。后来,他终于释然了,这怎么就不是一个适合痛哭的场合呢?这是一场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哭泣,他似乎闻到了因为长久滞留而变得酸涩的眼泪的味道。

梅姨的痛哭,加剧了他的自责。他是知道胡叔生病的,之前偶尔回深圳办事,也会约他们见个面,到那家熟悉的茶餐厅吃饭。但是他没有想过,这个病最终会夺去胡叔的生命。每次见面,夫妻俩都是谈笑风生,互相挖苦、嘲讽,跟进入生命倒计时的情形相去甚远。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冬天,梅姨打电话说管理处更换了门禁系统,需要业主本人刷脸验证,重新登记信息。他拖延了很久,才利用回香港的空子,过来了一下,顺便给他们带了几瓶奶粉和救心丹什么的。那时的胡叔尽管消瘦不堪,但是精神还蛮好,完全不像一个即将不久于人世的人。

“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他心里对眼前这个痛哭的女人说。这句话,刚才她也对他说了一遍。如果悲伤是相通的,劝慰的语言和方式也必定是通用的。

看着痛哭的梅姨,朱查理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如果她还在人世,如今已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遗憾的是,妈妈的年龄,静止在四十三岁那年,静止在家中的相册里。

所有人的妈妈都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但是他从来没有在妈妈身上使用过“漂亮”这个词,他觉得,这个词就是一把过于精确的尺子,必须非常慎重地使用,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稍有误差都是对妈妈的冒犯。

第一次见到梅姨,他怔住了,有那么三分钟的时间,他的视线停留在她左眼眼角那枚黑痣上。也许是被他看得不自在,梅姨转过来身子,故意跟老胡说话。这颗黑痣比普通纽扣要小一圈,好像并没有规定要长在那儿的,只是无意间滴落在宣纸上的一朵墨影而已。他之所以怔了一下,是因为他妈妈的右眼眼角也长了一颗黑痣,两颗黑痣的大小和浓淡几乎一模一样。小时候,在妈妈的怀里,他总是喜欢用小手抠这颗痣,有时被他抠痛了,妈妈会打一下他的小手。后来,慢慢地,这颗痣在妈妈的脸上不再那么显眼,在儿子的心中已经和妈妈的脸长成了一个整体。

看到梅姨那一瞬间,朱查理想,如果此时妈妈来到这里,和这个叫梅姨的女人站在一起,会是什么情形?一左一右,两颗黑痣会达成何种共识?它们之间,是否会有一个密码?如果这个密码是存在的,又由谁掌握?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很奇怪的,也常常是一种冒险。

刚到深圳工作,香港同事提醒朱查理,跟内地人打交道,要多留个心眼,内地人心计多、贪财,坑蒙拐骗,什么都干得出来。

当知道他和一对湖南夫妇来往密切,又有同事提醒他,可得特别注意啊,那些地方男的出来打劫,女的做鸡,你这处男之身,可别被害了。

在香港同事的眼里,朱查理就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是个书呆子。有人取笑他说,小孩子嘛,没吃过亏,当然不知道险恶。

在朱查理的眼里,胡叔和梅姨,并不存在内地人、湖南人的身份差异,朱查理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都是黄贝岭乌泱乌泱的人群中普通而独立的外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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