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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第三章 李改梅

作者:郭海鸿 来源:《过关》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3-11-10 人已围观

这看似一个大好事,又分明是一个大难题,李改梅两公婆商量了一天又一天,他们自己拿不定主意,又去找走得近的老乡商量,请求参谋。

老乡们有的说好啊好啊,怕个鸟,住就住呗,本地人多的是钱,你在乎他不在乎呢。有的说,千万别上当,到时他们把什么责任都往你们身上推,就像他家养的奴隶一样,本地人没有什么好东西。也有的说,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拿主意,别人拿的主意不算数,别人毕竟是别人,不是你自己。

“说了等于没说,问了等于白问。”老乡们的参考意见让李改梅很失望,也很不安,她觉得他们评价本地人的方式是错误的,缺乏善意的。由此,她也似乎悟出了一个道理,人们评价事物的方法不同,决定了跟人相处会有不同的结果。想到这里,她有点骄傲,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自己遇上的好人总是多于别人。在未来的日子里,当有人嫉妒他们“运气好”时,她总会毫不客气地把人说教一通。比如,“你对人好,人也对你好”“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给人家半桶水,别人方会给你一桶油”。到底有谁愿意听进去,她才不管呢。

“这事我做主吧,咱不犹豫了!”李改梅做出重大决策,决定接受老村长的好意,住进去。

这个决策,成全了他们后来十七年的深圳生活。

十七年的时间过得真快,很多事情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如今,老村长真的老了,快八十岁了,由于糖尿病、高血压,腿脚也不好,不去香港住了,也基本不下楼,他们很少联系,平时都是跟他的儿子、孙子辈联系,也基本不用见面,有事用微信、电话告知,经济上由租客直接转账交接,不用他们管。

这次因为事情有点特殊,李改梅必须亲自登门去找老村长,这种事只有当面请求才合情理。

李改梅做好了准备,一旦老村长知道老胡的病情后不同意他们继续住,或者有忌讳,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她不会怪他们,自己要么立即搬走,要么花点钱,早点把老胡弄进医院去。她万万没有想到,老人家会如此大度。老村长说话已经很吃力,但还是努力笑了,带着批评的口气说,你们太过于小心谨慎了,为这个事情专门来一趟。房子你们住的时间比我们还长了,你们就当自己的,不要顾虑什么。

走出他们家大门那一刻,李改梅的眼泪情不自禁就涌了出来。不是说受到了多大的恩惠,得了多大的便宜,而是受到了多大的尊重和信任。她想,如果回到胡家冲,跟人说个三天三夜,也未必有人会相信。没办法,胡家冲的人有些狭隘,换成他们一个个都做不到,所以也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做不到。

李改梅感动的不单单是老村长的大度,而是他们一家是那么的念旧、记恩。

十二年前,老村长的太太不幸得了肝癌,最后那三个月,指名要请李改梅护理她。看着这个自己第一眼就感到特别投缘的女人病得那么严重,瘦得皮包骨,李改梅心酸不已。她把自己的事全扔给男人,全身心投入护理,家里、医院,来回忙碌,特别是住院那些日子,她端屎端尿、洗身更衣、喂饭喂药,把照顾病人的活全包了。老村长私下对李改梅说,我们实在没办法,不管是自己亲人照顾,还是请高级护理,她都不买账,不知摔了多少东西,骂了多少人。最后那些天,老太太像个孩子一样,不断闹脾气,一定要李改梅在身边,才能安静。说实在的,李改梅宁愿扫大街,洗厕所,也不愿意陪护病人,太难受了。但是,这个病人不一样,她会为她悲伤,为她难过,就像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时时痛得打滚的老太太,走的时候异常安静。头一天就对李改梅说,我要走了,辛苦你了,我走了,你叫我的孩子们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太太像跋涉了一段很长的路,疲惫但很平静。李改梅却哭了,她没有见过要走的人还这么从容。

老太太用拇指无力地擦拭李改梅眼角的泪痕,微笑着说,大病的人脾气都不好,我骂尽了家人,造了孽,有时候对你态度也不好,对不起了。人活在世上,就像去一个地方走了一圈,好玩不好玩,都是一圈,该走就得走。记住啊,对身边的人好一点,你们家老胡是个难得的本分人,你们要好好过日子,不要老骂他,男人的志气会被骂没的。

她们像姐妹一样聊天,一点也不像临终的辞别,聊着聊着,村长老婆睡着了,发出微弱却均匀的鼾声。

那个下午,病房里来了七八个身穿青纱的男女,为老太太念经。这些都是她的朋友,他们一起修行,一起吃斋念佛。在经声中,这个在李改梅第一眼中就显得与众不同的女人,呼吸完人间的最后一口空气,奔向了极乐世界。

因为对老太太三个月的护理,他们全家很受感动,对李改梅千恩万谢。李改梅心里十二分清楚,老村长之所以满口应承,让她安心,免于因老胡的病带来的所有顾虑,很大程度上是对她的答谢。因为他们的记恩,李改梅觉得,这一家人更值得自己感激与铭记。

如今,老太太所夸赞的“难得的本分人”老胡也要走了。

老胡的病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三年,从肠胃不好拉肚子,到胃痛,再到胃癌,好像一张课程表,由易到难,按部就班地来了。对于病啊,死啊,他们每天都聊,每天都讲,开玩笑讲,动真格也讲,讲着讲着都不恐惧了,该来的一步步就来了,尤其是老胡,显得很淡然。但是,他们聊过了各种各样的情况,就是绝口不提回胡家冲养病的事。

李改梅心里明白老胡的意思,他不想回去。好好一个人出来,拖着个病体回去,每天躺在祖屋里,他不想那样。“死了就死了,在外面随便处理就是。”这话他跟李改梅说过不下一百次。他之所以说“随便处理”,是坚信李改梅不会那样,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相信李改梅的为人,无论如何会善待他的后事。癌症晚期,医院的熟人跟她说,人就这样了,也没什么特效药可用,平稳一点时回家待着,有什么特殊情况再来医院,少花点冤枉钱。

最后一次深夜把老胡送到医院,李改梅就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果然,没几天老胡就在医院里走了,总算没有拖累老东家,整栋楼的租客都不知道管理他们的湖南人老胡走了,再也不会来唠叨他们了,不会在那里破口大骂——谁的电单车?谁的电单车?不可以在门口充电!谁扔的垃圾?谁扔的垃圾?公共卫生,大家都要管好!

这真是一次漫长的回忆。想着想着, 李改梅的眼皮不停地跳动起来,仿佛无端揉进了一把沙子似的。她心里骂道:又没说你坏话!

她把各种奇怪的现象归结为死鬼老胡对她的提醒或惩罚。她越来越感觉到,死鬼的骨灰葬在了胡家冲,魂却跟着她坐大巴车一块回到了深圳,时不时来缠搅她,比如洗头的时候脑袋碰到水龙头,吃饭的时候嗑到小石子,现在,眼皮又无故跳起来。

李改梅歪坐在沙发上,一脑袋的事儿让她备感疲惫。她环顾着屋子,怎么也摆脱不了回忆那根线,被缠得紧紧的。

屋子原来是一套三居室的,整栋楼共十套房子,随着后来租住的人越来越多,附近的楼房都在改造,把一套改成两套,这样既提高了使用率,多收了房租,又满足各类型租客的需求,比如有的人租不起一个大套房,只要一个单间或一个小两房即可。对他们提出的改造建议,开始老村长不同意,他不在乎这个钱。改造不是为了多收钱,而是能够适应形势,更方便租客,李改梅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们。一套房变成两个单元,一个是两室一厅,一个是单间加卫生间,这样就好租出去了,整体算下来,租金肯定也多了。

改造之后,李改梅自己住起来也踏实了。原来住一套三房,她觉得太浪费了,好像霸占了别人的房产,自己受不起。改造后他们的选择就自由多了。改造后,他们住了套两居室,显得踏实多了,现在老胡走了,孩子们也不回来,她就又觉得浪费,住得不自在了。

李改梅不由得想起,住进这里的第一个夜晚。

在黄贝岭,他们住过几十块钱一个月的楼顶铁皮屋,也和十几个老乡合租过一个屋子,挨挨挤挤,怕了,也习惯了。突然住进了宽敞的三房一厅的大套房里,两人都难以置信。床啊沙发啊,都是老胡亲手修理、清洗过的,很结实,很耐用。两人在厨房里做了第一顿饭,再也不用跟同屋的人抢炉灶了。吃饭的时候,老胡提出要喝酒,李改梅便给他买了一瓶五块钱的酒,两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吃饭喝酒,真不习惯啊。吃完饭,在洗澡的问题上,两人你让我我让你。这可是他们的新生活方式,过去的几年里,一到晚上,他们给彼此的任务就是抢浴室,自己洗了,又为对方霸着,大呼小叫“快点洗”。要是遇上停水,大家都洗不成,一屋子的汗臭味。而现在不用抢了,却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让来让去,还是李改梅先洗了,她烧了一大桶热水,洗了头,又好好地洗了澡,打上沐浴露,一遍又一遍擦洗,好像几年都没有洗干净过,今晚要彻底一点。

老胡在客厅里不停地喊,好了没有好了没有,是牛在洗澡吗?

李改梅心里就笑,她当然知道这个鬼人在打什么主意,想的是什么。想着想着,她自己也有那个意思了。

老胡进了浴室,没听见几声水响,就跑出来了,说洗好了洗好了,狗日的,真他妈舒服!

李改梅骂了他两句,嘴巴臭!

我就日,我就日,怎么啦!老胡嬉皮笑脸就扑了过来,把她推进了卧室。

想到这里,李改梅又心酸起来。因为那是一个让人羞愧又难过的夜晚。那么多年住在不成样子的合租屋里,床挨着床,他们都没有好好过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晚上躺在床上,他们不敢碰对方,一碰就难受,在那样的环境里,谁敢放任呢。如今突然没有了任何顾虑,迎来了真正的二人世界,他们就像两头被拴得牢牢的牛羊,意外被投放到广袤的大草原上。一开始牛哄哄的老胡,刚爬上她的身子,就不行了。后来又重新来了一回,还是那样。老胡自己抓狂,埋在枕头里哭了。李改梅被弄得难受,但她知道原因,更理解男人,这些年的委屈他们都是一样的。她想着办法安慰男人,她越安慰,男人哭得越凶,像个孩子似的。哭着哭着,两个赤身裸体的人抱着入睡了。显然,是老胡得到充分的安慰后先入睡的,李改梅像抱着一台慢慢熄火、冷却的发动机,临睡之前,她也安慰自己,人生没有那么多的非分要求,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哪怕从此不做这个事了,也没什么不甘的。

天快亮的时候,李改梅还在梦中,老胡突然翻起身,再次爬了上来,不容分说,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次老胡成功了,一言不发,似乎要把所有荒废的岁月一起补回来。像一头老黄牛,不愿意省一丝力气,不允许自己留下任何一个死角。李改梅的嘴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她说不出话,想喊却喊不出来,就像被一个歹徒绑进了深山老林,她的双眼被蒙住,看不到任何光亮,她只能放弃所有抵抗,任由他胡作非为。

从此,老胡有了吹牛的资本,老在她面前说,老子是在深圳的胡家冲男人里,最他妈幸福的一个。

李改梅任由他吹,其实也没夸张到哪里。想起前面那些压抑的窝囊日子,难道还不算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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