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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第一章 李改梅
作者:郭海鸿 来源:《过关》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3-11-08 人已围观
李改梅家的事尽管很多老乡都知道,但她不想搞得太大,只私下告诉了十个八个人,让他们近前帮了忙。从临终前两天的照顾,到把人从医院太平间弄到殡仪馆,开这个证明那个证明,再到联系车主,送上回湖南的车,大过年的,这些乡亲不忌讳,不推托,都做到了。在外头,老乡们各个道上的都有,她也认识些,但她不想惹太多事,平时保持往来的并不多。说起来,她跟外省人打的交道比老乡还多些。
今天晚上,李改梅注定要把口水说干,把眼泪流尽不可。她本来没有太多悲痛,整个过程也没怎么流眼泪,但是今晚搞得像一个特别的追思会:老乡们一个个来,一个个跟她回忆起初来深圳时的情景,回忆他们之间的各种交往,每一个人都会特别提到她的死鬼男人老胡为人的忠实厚道,每一个人都会感叹真是老天无眼,好人命不长,与此同时也都没有省略对李改梅的赞叹,称赞她不离不弃,细心照顾老胡三四年,说到动情处,李改梅没哭,说者先哭了,她情不自禁又陪着哭。哭一哭,成了她的致谢和回应。邀请的九个老乡陆陆续续地来,李改梅就这样回顾了九次。
人都到齐了,李改梅开始讲这次送老胡骨灰回湖南的细节,她感谢在深圳的好老乡们,帮她联系到回湖南的一辆回程货车。上了车,她才晓得,司机是个信佛的人,方才乐意搭载她,让她抱着老公的骨灰盒,不然这事还不好办。驾驶室里挂着佛珠,贴着佛像,一路上,司机放的都是佛经,一路上跟她讲人生的各种苦,讲佛法的解脱。有时候,听得她都忘了是在一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大货车上,还以为是在一座寺庙里。到了县城路口,她要下车了,她跟司机道别,感谢他。他却没跟她说话,而是对着她怀里的骨灰盒说,兄弟,前世与你有缘,今生送你一程,一路上跟你说了那么多,人间的苦说不尽,如今你把万缘都放下,佛菩萨把你接走了,往生极乐世界了,他日可记得渡渡我们啊。说完,又对李改梅说,我兄弟已经升天了,成佛去了。你回去,不要大操大办,不要哭不要折腾,送上山安葬就可以了。李改梅把准备好的红包塞给他,他接过,把里面的钱抽出来塞回给她,把红纸袋收了,转身上了车,走了。
全屋子的人都听得发呆,不敢相信,以为她遇上了一个成了道的仙人。
李改梅抹了抹眼睛,笑了:“一辈子屁都没敢大声放的男人,今天成佛去了,你们信吗?要是真的,这也是他的造化吧。老胡这辈子倒是没白活,找了个硬气的堂客,啥事女人给他顶着。”
李改梅说的都是真的,老乡们笑了,屋子里沉闷悲伤的气氛算是散去了,换了个调子,大家才想起,他们的儿女都没在场。
“根平倒是愿意送他爸,可听说要坐大货车,不高兴,便买了高铁票,自己走一路。回去办完事,跟他两个叔叔喝酒喝醉了,差点打起架来,摔了酒碗跑了,”李改梅道,“丹丹家里有事,走不开,就没要她回去了。”
老乡们正要对李改梅一儿一女的行为进行适当的评论,包房门被推开了,胡丹丹走了进来,好像突然进入了一个魔幻世界,睁大了眼睛。大概除了她妈妈,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
李改梅的左边正好是个空位,胡丹丹径直走过来,拖过凳子就坐了下来。
“也不晓得跟大家打个招呼,不拿眼珠仔细看看,这些都是胡家冲的亲人,”李改梅心里来气,冲着女儿说,“从小到大,没个礼貌。”
胡丹丹的脸刹那间变得通红,出于年轻女性羞怯的本能,她飞快地环桌子看了一遍,尴尬地咧了咧嘴,然后才想起要跟母亲论个理似的。她转过身子,对李改梅说:“妈,我爸才走,你就嫌弃起子女来了?从小到大?从小到大,你有几天在我和弟弟身边?你抱过几次?疼过几次?”
好像早就知道女儿会来这么一出,李改梅的头和身子也没动一下,定定地道:“口才好好,继续说吧,当着乡亲们的面,想说的都说出来吧。”
“说?你叫我丢人吗?我才不说!”胡丹丹鼻孔里“哼”了一声道。
此时,老乡们好像才有所反应,分成两拨,分别劝解母女俩都少说两句,冷静一下。
“你不想丢人,我丢!我告诉你,二十年前,我跟你爸来到这里,吃的苦、受的欺负我就不说了,把你们扔家里,这个我们心里也内疚,那是我们的错吗?这个屋子里的乡亲,哪家的情况不是这样?你们埋怨也好,不埋怨也好,今天算是了结了。你结了婚,你弟弟不听话,我也管不着,乡亲们也都知道,我和你爸省吃俭用,在县城买了两套房子,你们姐弟俩一人一套,爱回去住就住,不爱住你们卖掉,随你们的便。现在,我把你爸也送回胡家冲去了,交回给你们的爷爷奶奶了,就葬在他们旁边。结婚快三十年,我对你爸没有多好,但是也不亏欠他,这个乡亲们可以作证。从今以后,我要管好我自己,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你们的事,我不会再搭理,我说到做到,只要再多唠叨你们一句,老娘就不姓李!”李改梅一口气说完,像是早早准备了讲稿,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说得对呀,我们不用搭理,习惯了,自生自灭。当大家的面,我就提个要求,把我爸用的手机和号码给我,留个纪念。”胡丹丹道。
正当乡亲们有点意外,又都忽然频频点头称赞的时候,李改梅断然喝道:“不行!要什么都可以,手机不给!”说着把桌上的手机抓在了手里,生怕被胡丹丹抢了去似的。
屋子里变得出奇的安静,李改梅突然放声大哭。大家劝她别过于伤心,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止也止不住。她说没想过要这么哭的,从男人急救到死亡、火化,再送回去下葬,她都没怎么哭过,今天更不打算哭,谁承想,被女儿一气,把几年积聚的泪水都哭出来了。
在乡亲们劝慰李改梅的间隙,胡丹丹悄悄地离开了,谁也没留意她是什么时候起身走掉的。
李改梅哭了整整半个晚上才渐渐止住。她停住哭泣,才想起招呼大家吃菜。
老板张建奇点的菜真多,搭配得也很合适。刚才这么闹了一出,来不及吃,菜都凉了。李改梅叫来服务员,商量着请他们把菜加热。有两个老乡住得远,有些坐立不安,提出要先走。李改梅就感到非常羞愧,一个劲地道歉。老乡们说,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是出门的人,我们还不经历一样的罪。送过先走的乡亲,留下来的开始倒苦水,好像是为了让李改梅心安,少些歉疚,一家说得比一家苦,一家比一家难堪。这些话题,谁说都能说到彼此的心坎里去,说到天亮也说不完。
胡家冲的乡亲们一家一家,一个一个互相牵线搭桥,有前有后来到深圳,在黄贝岭一带慢慢形成了一个聚居点,和李改梅夫妻一样一待就是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也不在少数,有的中途离开了,有的分散到别的区去了。乡亲们平时看似分散,矛盾别扭也不少,可一旦哪家遇上点事,一下就团结起来,协力解决,一致对外。
李改梅在乡亲们中间有一些地位,是因为她来得早,熟络的渠道多,能帮上的忙自然也多。夫妻俩在黄贝岭的大街小巷谋生活,口碑好,认识的人多,社区的、街道的、派出所的,甚至区政府的、医院的,都认识几个。附近两家派出所的旧报纸一直是他们收,有时候所里要搞大清洁,忙不过来,也会打电话叫他们支援。平日里请他们搞卫生的,送旧家具给他们的,很多是在政府单位工作的干部家庭,有的人很放心,放心到让你不敢往下想—路上遇见,把钥匙给他们,再给个地址,让她直接弄去。在黄贝岭搞生活,他们也没给谁看过身份证,就凭一个电话号码、一辆三轮车和一张脸。
胡家冲的乡亲们成了深圳的城市细胞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城市肌体中不可阻断的一条毛细血管。
乡亲们边吃边说,一会有人说哭了,一会说着说着大家伙又笑了,一直搞到很晚,服务员进进出出,有点不耐烦了,大家才起身散去。菜点得太多,很多没吃完,李改梅叫服务员拿了打包盒,让大家挑着喜欢的带回去。
李改梅到收银台去结账,服务员说老板签过单了,不用再买了。
“这哪能行!我来这里订餐吃饭,不是来占便宜的!我一个扫地的,哪有什么能耐吃白食!”李改梅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沓钱,那是她预计好了的两千块钱,压到收银台上,“你们再算算,不够的我再送来,多的还给我就是。”
“阿姨,阿姨,您误会了!”服务员在后面喊,李改梅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改梅快走到巷子口的时候,一辆红色轿车在她身旁急刹停下,张建奇从车里走下来,拦住她,大声说:“姐姐等一等,你肯定是误会了,误会了。这个钱你必须收回去,也用不了那么多,咱们湖南菜不贵,几百块钱的成本,你不必跟我太计较。”
李改梅被张建奇拦住,有点不知所措,看看他那着急的样子,道:“我肯定没有误会,是你太客气了,万万不可以的。”
“你听我讲,事情也过了,也不怕说吧,”张建奇四下望望说道,声音哽咽起来,“以前的事我就不提了,当年吧,姐姐帮我拿下这个店面,一口茶也没喝过我的,给个红包,还骂我一顿,我说那等生意好了,请你和姐夫喝杯酒。如今姐夫走了,我该有多内疚。你没把事情告诉我,其实我也听到了,不知如何来表达,今天这样做,就算是我的一个心意,真的没什么。你不收下,就是瞧不起我张建奇!”
沉默了半晌,李改梅伸出了手,接过张建奇递过来的钱,说:“左说有道理,右说也有道理,就你会说话,那我真领了!”
“姐姐你回去吧,以后有什么事,尽管给小弟打电话!”张建奇如释重负般露出了笑脸。
李改梅没回他,抬起脚走了两步,想起张建奇下午说香港开店的事情,忙又转过来,走到车头,问正在发动车子的张建奇:“你说香港开店的事情,着急不着急?”
“着急倒也没有,这事急不得,我再想想办法。”张建奇诧异地看了看李改梅。她特意返回来问这个事,显然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他的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想到,这位在深圳黄贝岭扫了二十年地的胡家冲大姐能够给他的香港事业助一臂之力。
“嗯。”李改梅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转身走了。
一沓钱在她手上,沉沉的,好像被无端强加了一副担子,她要想法卸下来,不愿意多背负一天。她和死鬼老胡在深圳混生活的最大原则就是,不多吃人家一口,不白拿人家一分。生活中这事那事,夫妻俩总是搞不到一块,而这个为人的态度却异常统一。如今老胡走了,留下她独自一人坚守着这个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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