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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与人生
作者：聂震宁 来源：改变，从阅读开始：阅读与时代变革 责任编辑：kysia 2023-03-16 人已围观
演讲开始前，有同学请我在论坛纪念册上题词，我顺手写了一句话：“读书改变人生。”放下笔，立刻感觉到这句话需要讨论一下。
我既赞成又不赞成“读书改变人生”的说法。
先说赞成的道理。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这把读书的作用，尤其是把阅读语言艺术层次比较高的诗歌的作用，提高到人类交流能否正常进行的高度来对待。唐代大诗人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一下就道出了写作的秘诀乃在于读书。汉代文学家、编辑家刘向说：“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也就是说读书可以治疗愚昧。当然，他很小心地指出须得“善读”。读书还可以帮助我们度过寂寞时光，这就是大学者孟德斯鸠说过的：“喜欢读书，就等于把生活中寂寞的辰光换成巨大享受的时刻。”上述种种，都是读书对于改变人生的益处。而最为激励人的一种说法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闻”，以及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等一类的古训。还有最为高尚的一种说法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是一代伟人周恩来的名言。
尽管关于读书有益的不少说法都很讲求功利，但我还得承认，我的阅读人生却是没有什么功利可图，在晃晃荡荡中走过来的。“文革”十年动乱，我初中毕业后就去农村做插队知识青年，一做就是7 个年头。那么长的时光怎么度过？除了劳动和青春痴想，就是读书。为什么读书？那个时候实在连想都不曾想过读来做什么。在农村之所以读书，完全是因为是读过书的青年，求知欲在心里涌动，孤寂的山村夜晚需要打发。可是我家里很穷，没什么书可带到农村来读。有两三个知青家里藏书很多，我就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借来看。借来的书必须快速读完，这样我就时不时为了读书而称病不出工。只要不是大忙季节，农民们也不管我。躲在小草屋里看书，饿了吃点儿冷饭，渴了就在水缸里舀水喝，从早到晚，看得昏天黑地。那时能找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几年下来还真读了不少书。《进化论及伦理学》《物理学的未来世界》《众神之车》等学术书囫囵啃过，而最爱还是文学，中国古代、现代文学名著自然要读，俄苏文学读得最多，外国文学名著能找到什么就读什么，甚至德国古代民间长诗《尼伯龙根之歌》和印度古代长诗《腊玛延那·玛哈帕腊达》一类很难读的译作我也啃过。有的书是1949 年以前出版的，有不少则是1949 年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国家出版机构出版，20 世纪60 年代出版的“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真让我大开眼界。为此，20 多年后我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曾经在大会上向社里老专家们表示感谢。那时，读书打发了许多孤寂时光，消解了若干冲动狂想，振奋了一点精气神，激发了许多进取心和写作冲动，也为我后来从事写作和编辑出版工作打下了基础。多年后，我成为一名作家，考进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又先后担任过漓江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长，担任中国出版集团总裁，有人问我成长的经历，我总要动情地说到那7 个年头的读书经历。
读书能够改变人生吗？在我身上似乎能够印证这一点，然而事实上很多人并不能得到印证。那时候许多知青都会如此读书，不仅互相借书来读，读了书还会扎堆“扯大炮”（四川人称“摆龙门阵”，北方人称“吹牛”），大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味道。有的同学比我读得多，记得比我牢，复述起故事来比我讲得精彩，我心里特别佩服。但是，大多数人还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一样的读书，人生却不一样，看起来“读书改变人生”的说法并不可靠。看来，准确的说法应当是：读书能帮助我们改变人生，而人生的改变还需要多重因素和机遇。生活的道路是一个多解的方程式，许多因素会在其中发挥决定性作用，读书学习只是其中一个因素。然而，读书学习很重要，它是人生成功的基础和必备的因素，一旦缺失它，将使我们的人生之旅错失许多机遇。
我赞成“读书改变人生”的说法，主要在于我对人生状态和价值的理解。我们不能把人生的改变狭隘地看作是个人职业的高低、社会地位的升降和收益的多寡。人生状态和价值包含了这些内容，但也还包含着许多精神的内容，包含一个人的道德修养、社会态度、家庭生活等内容。古人说人生的任务包括“修身、齐家、平天下”三件大事，认为前二者乃是最重要的基础。商务印书馆的开创者张元济手书过一副对联：“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那么，我敢说，读书一定能帮助我们修身，读书也一定能帮助我们齐家。这同样是读书改变了我们的人生。有一天，我的一位老同学忽然给我打来长途电话。他用很昂扬的声调告诉我，他女儿考上了全国名校，即将到北京上学。他在家乡是一名普通中学教师。插队时他也读过很多书，他的人生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无疑改变了他的素质和能力，他影响了女儿，培养了女儿，女儿学习成绩非常优秀。可以说他的人生改变在女儿这里得到了收获。他女儿不仅上了名校，后来还读了研究生，成了一名专门人才。
说到读书与人生的关系，我还想起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一部小说《象棋的故事》。小说讲述一个无辜落入纳粹德国监狱的银行职员，在监狱里孤独无助，精神上难以坚持下去，他特别渴望得到一本书来打发时光。后来，在一次受审讯时，他趁看守人员不注意，匆匆偷了一本书带回牢房。那是一本介绍国际象棋著名对局的书。他大失所望，因为对象棋从来就没有过兴趣。可是在监狱里，眼下他只有这本书可读，否则就要抑郁而死。于是，他悄悄地读起这本书来。读着读着就看出了一些门道，读着读着就有了心得，读着读着就有了兴趣，后来他竟然背起棋谱来，自己同自己下盲棋，把大量的著名对局记得滚瓜烂熟。后来，他重获自由，一次乘豪华客轮旅行，他因为观棋支招，令一位不可一世的世界棋王大惊失色，棋王对他刮目相看。小说的主题是控诉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但无形中涉及了读书的好处。读无用之书竟然在某一天有了大用，读书在有用而读和无用而读之间走了一座象鼻山。或者说，读书在有用和无用的问题上并不是截然分开的，二者就像一座象鼻山的两侧。总之，读书是一个人的现实需要，更是一个人生命的需要，如同饥餐渴饮的需要一样。想想这个故事，我们对于“读书改变人生”这个命题，也就可以上升到更高的境界来理解了。
这么说吧，读书能够改变人生，读书更能够提升人生，读书尤其能照亮人生。我们活着，就让读书陪伴我们生活。
（本文系作者于2012 年12 月在河北大学的演讲实录。）
我既赞成又不赞成“读书改变人生”的说法。
先说赞成的道理。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这把读书的作用，尤其是把阅读语言艺术层次比较高的诗歌的作用，提高到人类交流能否正常进行的高度来对待。唐代大诗人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一下就道出了写作的秘诀乃在于读书。汉代文学家、编辑家刘向说：“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也就是说读书可以治疗愚昧。当然，他很小心地指出须得“善读”。读书还可以帮助我们度过寂寞时光，这就是大学者孟德斯鸠说过的：“喜欢读书，就等于把生活中寂寞的辰光换成巨大享受的时刻。”上述种种，都是读书对于改变人生的益处。而最为激励人的一种说法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闻”，以及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等一类的古训。还有最为高尚的一种说法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是一代伟人周恩来的名言。
尽管关于读书有益的不少说法都很讲求功利，但我还得承认，我的阅读人生却是没有什么功利可图，在晃晃荡荡中走过来的。“文革”十年动乱，我初中毕业后就去农村做插队知识青年，一做就是7 个年头。那么长的时光怎么度过？除了劳动和青春痴想，就是读书。为什么读书？那个时候实在连想都不曾想过读来做什么。在农村之所以读书，完全是因为是读过书的青年，求知欲在心里涌动，孤寂的山村夜晚需要打发。可是我家里很穷，没什么书可带到农村来读。有两三个知青家里藏书很多，我就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借来看。借来的书必须快速读完，这样我就时不时为了读书而称病不出工。只要不是大忙季节，农民们也不管我。躲在小草屋里看书，饿了吃点儿冷饭，渴了就在水缸里舀水喝，从早到晚，看得昏天黑地。那时能找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几年下来还真读了不少书。《进化论及伦理学》《物理学的未来世界》《众神之车》等学术书囫囵啃过，而最爱还是文学，中国古代、现代文学名著自然要读，俄苏文学读得最多，外国文学名著能找到什么就读什么，甚至德国古代民间长诗《尼伯龙根之歌》和印度古代长诗《腊玛延那·玛哈帕腊达》一类很难读的译作我也啃过。有的书是1949 年以前出版的，有不少则是1949 年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国家出版机构出版，20 世纪60 年代出版的“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真让我大开眼界。为此，20 多年后我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曾经在大会上向社里老专家们表示感谢。那时，读书打发了许多孤寂时光，消解了若干冲动狂想，振奋了一点精气神，激发了许多进取心和写作冲动，也为我后来从事写作和编辑出版工作打下了基础。多年后，我成为一名作家，考进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又先后担任过漓江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长，担任中国出版集团总裁，有人问我成长的经历，我总要动情地说到那7 个年头的读书经历。
读书能够改变人生吗？在我身上似乎能够印证这一点，然而事实上很多人并不能得到印证。那时候许多知青都会如此读书，不仅互相借书来读，读了书还会扎堆“扯大炮”（四川人称“摆龙门阵”，北方人称“吹牛”），大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味道。有的同学比我读得多，记得比我牢，复述起故事来比我讲得精彩，我心里特别佩服。但是，大多数人还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一样的读书，人生却不一样，看起来“读书改变人生”的说法并不可靠。看来，准确的说法应当是：读书能帮助我们改变人生，而人生的改变还需要多重因素和机遇。生活的道路是一个多解的方程式，许多因素会在其中发挥决定性作用，读书学习只是其中一个因素。然而，读书学习很重要，它是人生成功的基础和必备的因素，一旦缺失它，将使我们的人生之旅错失许多机遇。
我赞成“读书改变人生”的说法，主要在于我对人生状态和价值的理解。我们不能把人生的改变狭隘地看作是个人职业的高低、社会地位的升降和收益的多寡。人生状态和价值包含了这些内容，但也还包含着许多精神的内容，包含一个人的道德修养、社会态度、家庭生活等内容。古人说人生的任务包括“修身、齐家、平天下”三件大事，认为前二者乃是最重要的基础。商务印书馆的开创者张元济手书过一副对联：“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那么，我敢说，读书一定能帮助我们修身，读书也一定能帮助我们齐家。这同样是读书改变了我们的人生。有一天，我的一位老同学忽然给我打来长途电话。他用很昂扬的声调告诉我，他女儿考上了全国名校，即将到北京上学。他在家乡是一名普通中学教师。插队时他也读过很多书，他的人生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无疑改变了他的素质和能力，他影响了女儿，培养了女儿，女儿学习成绩非常优秀。可以说他的人生改变在女儿这里得到了收获。他女儿不仅上了名校，后来还读了研究生，成了一名专门人才。
说到读书与人生的关系，我还想起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一部小说《象棋的故事》。小说讲述一个无辜落入纳粹德国监狱的银行职员，在监狱里孤独无助，精神上难以坚持下去，他特别渴望得到一本书来打发时光。后来，在一次受审讯时，他趁看守人员不注意，匆匆偷了一本书带回牢房。那是一本介绍国际象棋著名对局的书。他大失所望，因为对象棋从来就没有过兴趣。可是在监狱里，眼下他只有这本书可读，否则就要抑郁而死。于是，他悄悄地读起这本书来。读着读着就看出了一些门道，读着读着就有了心得，读着读着就有了兴趣，后来他竟然背起棋谱来，自己同自己下盲棋，把大量的著名对局记得滚瓜烂熟。后来，他重获自由，一次乘豪华客轮旅行，他因为观棋支招，令一位不可一世的世界棋王大惊失色，棋王对他刮目相看。小说的主题是控诉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但无形中涉及了读书的好处。读无用之书竟然在某一天有了大用，读书在有用而读和无用而读之间走了一座象鼻山。或者说，读书在有用和无用的问题上并不是截然分开的，二者就像一座象鼻山的两侧。总之，读书是一个人的现实需要，更是一个人生命的需要，如同饥餐渴饮的需要一样。想想这个故事，我们对于“读书改变人生”这个命题，也就可以上升到更高的境界来理解了。
这么说吧，读书能够改变人生，读书更能够提升人生，读书尤其能照亮人生。我们活着，就让读书陪伴我们生活。
（本文系作者于2012 年12 月在河北大学的演讲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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