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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第六章 张教授
作者：郭海鸿 来源：《过关》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3-11-15 人已围观
“张教授，不舒服吗？”这时，一位中年女士走到他的身边，弯腰低声问他。
张教授一看，正是刚才在会议室忙碌的工作人员，应该是物业公司的人吧。
“没事没事，老人家了，头晕，坐一会就可以了，谢谢你，”张教授道，“你忙吧，不用管我。”
“您坐一会，先喝口水。”这位女士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拧开，递给他，转身走开了。不一会，又快步回到他身边，递给他一个小玻璃瓶，说：“这是樟树油，可以试一试，擦擦额头，会有效果的。”
“樟树油？！”张教授接过小瓶子，一看，感到多么熟悉，七年前有次他摔倒，卧床治疗一个多月，儿子回来护理他，从深圳给他带过一瓶，说是湖南朋友从乡下带来的，要求他每天坚持擦患处。不过，在先进的医疗设备和药物面前，也不知道这种民间药物起的作用有多大比重。但是对樟树油的气味，他却深深喜欢，有点不舒服就会拿出来滴上一滴，闻一闻。瓶子早就空了，还没舍得扔掉。
“你是湖南人吗？”张教授摇摇瓶子，拧开瓶盖，用右手食指摁住瓶口，倒过来，将手指润满樟树油，而后揉搓额头。
“我是湖南人，这是乡下人家的随身物件，土气，”女士笑道，“喜欢的话，教授留着用。”
“呵呵，不可以，不可以！”教授沉浸在按压额头带来的舒适之中，不停地吸气，似乎不让一丝气味流失。
等他感觉舒适多了时，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位女士的影子。张教授起身回到会议室。会议已经开过半程了，重新坐回位置上，张教授感觉自己像个不礼貌的人，刚才的离场，是对发言者极大的不尊重，他努力让自己尽快回到倾听的状态中来。
会议结束后，组织方邀请大家到旁边的酒店用晚餐。张教授谢过了美意，他要趁早回香港去。他是个自律也自重的人，刚才瞬间的不适，更是提醒他，自己是个老人了，不要随便给别人添麻烦。儿子在私信里的提醒，想来也是这个意思。这二十多年来，他参加过几百场会议，年老与会者在会议期间出事故的，并不少见。
当然，张教授还谈不上老，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干什么都还不知道累，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来自年龄的怯意，他也不能豁免。他尽量少去别人家做客，出门尽量早回，除了一年里一次两次的参团出游，他逐渐减少了单独旅行的次数。像这样眩晕的情况如果多出现几次，估计他将谢绝所有单独出行的机会。
好不容易才跟热情的主办方解释清楚，张教授动身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他的手心还捏着那瓶樟树油，他要还给它的主人。
张教授转身走回会议室，果然，那位中年女士正在收拾桌椅，张教授的返回，让她感到一丝愕然，肯定以为他忘了什么东西。
“这个还给您，我不能带走。”张教授走过去，微笑着把瓶子递给她。
“哈哈，教授真是，我说过送给您，这东西不值钱的，在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有，”女士接过教授递回的瓶子，朗声笑起来，“您是看不起这东西吧？”
她这一笑，教授的脸上竟然有点发烧的感觉，脱口道：“方便吗？我们加个微信。”
张教授觉得自己有点唐突，这不符合自己的性格，他可是不太喜欢主动跟人要联系方式的。他也无法解释，刚才那一瞬间，为什么会产生这个念头，与会的十几个专家代表，他都没有留电话加微信，为什么偏偏问这位女士要？会不会难为别人，让人对一个香港老头产生误解？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他只能等待对方的回应。
显然，对方有所犹豫。张教授留意到，她极其快速地瞟了自己一眼，似乎在发出疑问的信号，他几乎都译出了她眼神里的电文：天，这个老家伙，怎么会是这种人！
也就在她瞟过来的那一瞬，张教授的心里“咚”的一声，像砸了一个重物。
他看到了她左眼眼角的那颗黑痣。
此时，她已经找出二维码，递到张教授面前，说：“你扫我吧。”
张教授承认，在扫码的那一刻，自己的手是抖动的，他又悄悄看了一眼那颗黑痣。那颗黑痣似乎也发现了他的目光，报以他羞涩的表情。在这颗偶然遇见的黑痣面前，张教授的心跳加速，他有点不敢过久停留，赶紧离开。
“梅姨”——这是女士的微信名。
“好名字，好名字！我记住了。”张教授给她发去一朵鲜花，把自己的名字、手机号码发给了她，表示从此建立了联系，成为好友了。一般情况下，对方也会如此这般发回相应的信息，表示尊重。但是，梅姨并没有发回来。
从福田口岸过了关，坐上了回香港的地铁，张教授才感到真的疲惫了，他坐在座位上，轻轻闭上眼睛养神。可是，闭上眼睛，那颗黑痣像一只蝴蝶，轻盈盈地飞过来飞过去，似乎在寻找另外一只与之对称的蝴蝶。张教授知道，它的寻找是徒劳的，因为，那只蝴蝶已经飞走很久了，飞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世间万物，仿佛都在一个一个地关联着，只是彼此没有知觉而已。张教授看到梅姨眼角这颗黑痣那一刹内心的震动，显然是除他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体会到的。孩子妈妈的右眼角也有这样一颗黑痣，大小、位置都一致。那一刻他想，要是两人站在一起，一左一右两颗黑痣，谁说不是一道奇观。
张教授睁开眼睛，才发现坐过了两个站点。赶紧下车，又坐了回去。
回到家里，拿出一盒饼干随便填了下肚子。洗过澡，张教授冲上一杯红茶，在沙发上坐下来。到家的踏实感，渐渐驱散了从早到晚在外跑的疲惫。很多老年人晚上睡不好，不敢喝茶，他却例外，不喝上一杯茶，翻上几页书，就不能安稳上床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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