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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第六章 张教授

作者:郭海鸿 来源:《过关》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3-11-15 人已围观

他架起双腿,打开手机,翻出梅姨的微信。这个过程,心里竟然有种说不清楚的紧张,似乎一个少年正要爬上邻居家的院墙往里窥探,试图获取他心中暗暗猜摸多时的画面一样。

可是,她的微信里,除了四个月前发过一条朋友圈,什么也没有。她那天的朋友圈是转发一首王菲唱的《南无阿弥陀佛》,附了一句话:你升天了吗!

张教授点开链接,天籁般的声音传来,一股慈悲的力量在四室一厅的空间里流转循环。他的脑海里不住地生出问号:她问的是谁呢?是她的亲人,还是好友,抑或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仅仅是为了转发这首歌而随意写下的文字?

听过一遍,再听一遍,他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感觉有人给他盖上了一条毛毯,身子变得暖和起来,等他睁开眼,才发现空无一人,身上也没有毯子,只是一份摊开的《明报》。已经是凌晨时分,他揉揉眼睛,定了定神,起身去上了个厕所,拖着棉鞋,把自己送回卧室。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的,他再也睡不着了。

独身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最怕的就是半夜醒来,每一次半夜起来,对他而言,都是一场艰难而漫长的回忆苦旅。短暂而平淡的婚姻,留给他的却是漫漫无期的回忆,仿佛一个没有终期的判决。他会想起他们的相识过程,想起恋爱过程中的点点滴滴。不论她在世时还是去世后,他都不觉得两人的恋爱过程有哪些被牢记的细节。而她不同,高兴时也好,不高兴时也好,总能一件件数出来,就像不厌其烦的淘沙工,似乎要通过那样的方式,最终确认一件值得纪念的爱情往事。

她是班上成绩好、身份好的学生——那时,土生土长的本港居民子女,相比于他这种移民二代而言,当然有一万个优越之处,至少,他家住的是平民区,而她家早已住上了电梯楼房。然而她却不顾这种身份的差距,主动和他交往。当然,他必须承认,自己从来都没有过自卑感,他有非常良好的心态,直至读完大学,两人双双出来工作,也正式向双方家长提出结婚。为了打消双方家长对他们婚后生活的顾虑——条件有差异,到底住到谁家?他大胆地做了主:两边都不住,新婚家庭,他们自己出去租房子,标志着正式独立,也标志着新生活的开始。

二十年的婚姻里,如果要说她在哪方面给他的影响最大,倒是有两个——在她离世后,他无数次跟亲朋们说起,好像是对她的另类缅怀:一是同意他辞职出来经商,要知道,多少人不看好他,觉得一个穷书生,教书匠,怎么可能涉足波诡云谲的生意场。这一点,恐怕只有她了解他,别看他一副文弱书生样,身体里可藏满了侠客义气。从少年时代起,他可是金庸小说的追随者,《明报》的连载一天也没落下,宁可省出早餐钱,也要把当天的报纸买到手。金庸的每一部小说出版时际,他剪辑装订的自制本也成型了。武侠精神若有若无地影响着他,有江湖人的单纯、有侠客的果敢,也有对浪迹天涯的向往。

她支持他出来经商,也可以说是激励他做出改变生活现状的决定。那时候的香港,大部分工薪阶层的生活水平差不多,在物价飞涨的形势下,很多人在想办法改变自己,包括他几个在政府及警队工作的同学,也都摇身去做了老板。所谓的香港腾飞那些年,国际贸易极其活跃,他算是搭上了这趟车。他不仅没有像别人担心的那样碰壁失败,反而真的发了点财。女人就是这么怪,当他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她又开始担心他,也有意识地限制他。所以当他决定收手不干时,她满口答应,而且也同意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这个世界上,了解他的人,真的莫过于她了。她深深知道,本质上他不喜欢商旅人生,瞧不起铜臭味过浓的人,不愿意自己慢慢变成那个样子。如果没有她的点头默许,就没有他后来的书斋生活,就没有“张教授”之名。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有他的担当。他给老婆孩子置换了大房子,给了老婆一笔闲时炒股的储备金,也给家里准备了一定的存款,让女人感到踏实了,然后洗足上岸——当时间往后步步推移,当年岁开始不客气地来了,当香港和世界的经济格局不断变化,当身边一个个发了财又亏回去的例子出现,他不得不感叹,因为有一个能够把握男人心理的妻子,他没有走过多的弯路,他们总算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了。

老天也有不眷顾他们的时候——当她被确诊乳腺癌的那一刻,他几乎失去理智,像一个狂野的浪子,在原野上呼喊狂叫。不过,他面对的不是峡谷、原野,而是人潮汹涌的香港大街。他跑到玛丽医院外面的大马路上,突然吼叫了几声,不顾路人怪异的打量,喊出心中的难受。不过,他们很快就接受了现实,他这才真正领教到,面对生活的巨大波折,她的接受能力远比自己要强大得多。她拒绝了去国外治疗的建议,平静地接受常规、传统的疗养。她皈依了佛门,每天虔诚地读经听经。他们做出了共同的决定—继续让读完中学的儿子去英国留学。尽管儿子不愿意,他要留在香港陪伴母亲。她耐心地开导儿子说,儿女大了,始终要离开父母,而任何一对父母,都终将老去。看不到你的成长,父母又能如何安心?我们要一起来学习分离,学习独立成长,习惯彼此不在身边的世界。

对这个决定,他一开始也是拿不定的,后来逐渐理解。所以,儿子怪罪于他,他也从来不觉得委屈。他陪着她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三年,这三年里,他们把香港的每一个角落都走遍了,世界上大部分想去的国家也去了。他还陪着她去了内地的五台山、峨眉山、九华山,朝拜了几大佛教道场。她的病情有过几次反复,应该说最后走得很平静,按她的佛友们的说法,已经蒙佛接引,往生极乐了。临走的前夜,她忽然提出一个要求,指指自己右眼角的黑痣,要他亲一亲。当他俯下身子,吻向那颗黑痣时,眼泪情不自禁就出来了。她却笑了,抚摸着他抖动的背脊说:“假如来生有缘,你就认准一个长黑痣的人吧。”

他说:你不是要去成佛,再不轮回人间了吗?!

这么一说,他就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这是他们相识成婚以来,很少有大动感情的场面。

她没有哭,一直在微笑,第二天合眼时,嘴角也还是带笑的。

陪伴他们几十年的黑痣,在分开的时候,成为一个泪点。青葱少年时,他注意到了她的长辫子和这颗黑痣,他们相识了,相爱了,看着这颗黑痣变大,变得稀松平常。有一次,她和好友去旺角吃饭,碰上一个看相先生,神神秘秘地吓唬她,说你这颗痣不好,以后会克夫,一定要点掉。吓得她饭也吃不下了,坐了车赶回来,抱住他大哭,哭得地动山摇。她舍不得他,也舍不得这颗痣。这个大动静,把他笑坏了,他向她保证,一定强大自己,保证不会被克,也坚决反对去点痣,要把这颗特别的痣留下来。

想到这里,张教授躺不住了。他打开床头灯,坐起身子,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镜框,镜框里是他们的合影。在橙黄的灯光下,他仿佛看到她眼角的黑痣像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扑闪着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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