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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不见(二)

作者:王国华 来源:《街巷志:水随谁睡碎》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4-10-22 人已围观

我来到了渔民村(现在叫渔村社区)。一位朋友讲,十几年前他曾租住于此。傍晚沿着深圳河走路,手机会收到香港信号。

渔民村在罗湖口岸下游。一般人理解中的深圳河,仅指始自罗湖口岸终于深圳湾这一段。往上,有好几条支流,其中之一为布吉河。据早期住在这里的人讲,20世纪八九十年代,布吉河上偶有死尸漂下,那是一个草莽时代,万物蓬勃,野蛮生长。梦想、激情、无奈、撕裂、疼痛、残忍……时时刻刻都在演绎着。今日之“佛系”,昔日之“奋斗”,主流与支流,一会儿你成了我,一会儿我成了你。

先看到一个小小的环保站。距其几十米的地方,一座在建的高楼,如同电影画面中,垃圾堆里缓缓站起一个庞然怪物。它轻轻一晃身子,渣土灰尘哗啦啦掉下来。就在它的身后,一道长长的铁丝网,仿佛要圈住它,防备它跑掉,其实那是用来圈住深圳河的。镜头扫过,从前往后,依次如下排列:1. 楼房怪兽;2. 建筑垃圾;3. 铁丝网;4. 树和杂草;5. 一条沿岸小路;6. 河水;7. 对面的铁丝网;8. 对面铁丝网后面的青山和农田。站在横七竖八的铁条和木板上眺望,可见水面较宽,大约三四十米,水也比较清了。两边的最大不同是,深圳一侧楼房林立,紧紧贴着河流;对面一侧荒草萋萋,看不见人。常规想象中,香港乃是由一座一座高楼堆起来的大都市,其实,他们的土地利用量比深圳低多了,拥挤的只是市中心那一小块地方,疆域四周散养着大片绿地。

铁丝网内的小路上,两个穿着迷彩服的年轻士兵,骑着单车悠闲地向前巡查,偶尔颠簸起来,嘻嘻地笑。

中午时分,行人稀少,簕杜鹃攀爬到两人高的墙上,粉红花朵颤颤巍巍。这个拥挤的城市好像突然只剩我一人。

忍不住在附近走了走。先进入环保站,里边空空荡荡,猛地发现对面一个“我”向我走过来。原来是一面巨大的穿衣镜,擦得很亮。那些清洁工捡来是要照自己的,他们想不到镜子也会照到我。那个“我”就此留下印记,等他们再照镜子时,看到头上的汗,其实不是他们流下的,而是我的汗。再走,看到一个停车场。又走,一座居民楼,一楼是个货站,堆着一箱箱的矿泉水和饮料,两个中年男人在忙忙碌碌地往下搬货物,挪动其他杂物。后背都湿透了。

沿着铁丝网盖成的高楼下面,也有荒草和树木,所谓就着大蒜喝咖啡,秋水共长天一色。草丛里停着僵尸车,轮胎都瘪了,其他部位丢的丢锈的锈烂的烂,有一种大卸八块的感觉。杂以人类的粪便。蝴蝶和蜻蜓乱飞。向草丛深处走去,居然遇到一只大鸟,长得像鹰,站在窄小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拍打着翅膀,试图腾空而起,但飞不起来。我走一步,它回头瞅一下,扑扑棱棱向前挪。它一定是受伤了,躲在这里疗养,却被我惊扰。笨拙的它,只知一条道走到黑,不晓得我也要往前走。同向而行,必然像是要追它。眼看就要撞上它了,我停下来。它猛一回头,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极似人的眼睛,吓我一跳。我紧走几步,它下意识地往边上一躲,我超过了它。回头,见它正疑惑地盯着我。

再往里走,草丛中埋伏着很多养蜂的箱子,上面压了砖头,但未见人。我可以辨认出那些没有任何束缚、自由成长的植物:滴水观音、鬼针草、大叶榕、光秃秃的白桦,鲜艳的五色梅比其他地方的五色梅更具野气。枯萎的树叶在地上铺了一层,软绵绵的。高空的绿与地面上的枯黄对视着。我从密集的建筑中挣脱出来,却迅速进入另一种凄惶。等我走回来,那只鸟已经不逃了,它只是往后边靠了靠,把我让过去。在这孤独的草丛中,我不想说话,腹腔里却轻轻唤了大鸟一声:兄弟。

从渔民村出来,骑一辆共享单车,沿滨河大道辅路骑行约三公里。滨河大道是深圳最著名的主干道之一,此路“滨”的那条河,应该就是指深圳河。行走其上,只见大道不见河。大道与河中间塞得满满当当,不留空隙。很希望它可以像蛇一样,突然从路边窜出来,给我一个惊喜。但蛇虽在,灵已逃。避往何方,不详。这一路,上天桥下天桥两次,推着车一上一下,满身大汗,终于来到一个名为光华园的地方。紧挨着门的空地,又是一个停车场(河边停车场真多),后面即铁丝网。小区管理严格,非本小区的人不让进。

那我就远远地眺望深圳河,连水都不得见的深圳河。站在门外的树下,让呼吸平静下来,点燃一根烟,烟雾袅袅,模糊了我的视野。一时竟魂飞魄散,神思恍惚,依稀看到那些坚硬的建筑一个个倒下,像慢镜头一样,也没溅起灰尘。与其说倒下,莫如说消失,地面不见任何建筑垃圾的痕迹,只剩下野草和树,迎风而长,大大小小的叶子凌厉地摇摆。茂密的丛林中,动物们一个个钻出来,身体渐渐变大,皮毛发亮。河水从死寂中苏醒,从东向西,水往低处流,获得了加速度。河中有魄力的鱼虾,变成了巨大的水怪,半夜从水中跃起,十几米长的身影一晃,拳头大的鱼鳞在月光下银光闪闪。它们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没有了人的介入,万物恢复原状。人一来,它们全体的生理机能产生变异,只能变小,不能变大。凡是巨大的动物,不是被消灭,就是被囚禁了。只有体小的残存下来,借着草丛和树枝隐藏自己,在叶子间露出惊恐的眼睛。这个喧嚣的城市里,即使到今天也没将它们消灭干净。它们无处不在,靠着亿万年的惯性,对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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