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 设为首页 | 会员中心 | 我要投稿 | RSS

您的位置:首页 > 社会 > 文化事业 > 文化作品 文化作品

扫码关注

迷人的写作

作者:蔡东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7 人已围观

写作是个既浪漫又现实的过程。它富有神秘感,像出家和学道,势必与佛法道术有着奇妙的机缘,灵气迫人而来,作家和自己的每部作品间都有点天赐神缘的意味,精彩的章节可能受某些神秘因素的影响,我就曾梦中得到佳句,在描写人物对话时也有"附体"的经验。写作又是实实在在要落地的,会经历一个慢慢熬的阶段,一笔一笔写出来,像漫长枯燥、毫无乐趣的修炼,一点都不美妙。

作家构思、酝酿、修改的过程,那些深陷泥沼、搁笔枯坐的窘境,那些灵光乍现、参透天机的瞬间,那些挪移、拼接的手工,那些攻坚克难的艰苦历程或偷懒耍滑的小心思,比作品本身更值得玩味。小说和小说家的秘密,恰恰就在创作笔记里,这是作家的文学课。写作过程中的想法瞬息万变且一闪而过,创作笔记试图将其诉诸文字,把本来难以言传的东西表达出来,并且是准确精妙地表达。那些流动的意识,一旦抓住了成型了,它的价值实际上不逊于小说。

大江健三郎在《小说的方法》中说“构思”一词大概是英语里"conception"的翻译。这个词还有怀孕的意思,母体内孕育着胎儿是肯定的,但是,胎儿自身也有生命力,那绝不是孕妇本人所能控制的。而创作笔记载录的,正是种种得心应手或遽然失控的经验,需要作家用超凡的记忆力和精准的文字尽可能复现出来,并汇总上升到理论的层面,使其系统而有条理。

尤瑟纳尔关于《苦炼》的创作笔记是朋友郝小平推荐给我的。郝小平是隐居在城市里默默读书写作的一类人,且读得多写得少,正是由于这类人的存在,使得深圳不那么贫瘠无趣,使得深圳有希望在文化上实现缓慢地沉淀和涵化。他说,如果这个创作谈是我写的,死了也甘心。如此隆重的"死谏",由不得我不重视。我手头东方出版社的译本竟然没有附上创作笔记,为此专门购买了上海三联的译本。

从构思到出版,长篇小说《苦炼》用去了尤瑟纳尔半个世纪的时间。它横亘了女作家的大半生,包括一段最美好的年轻时光。这部小说之于尤瑟纳尔,恐怕比人生伴侣还要忠贞。她们的关系缠绵惟恻,彼此镰嵌咬合着对方,卯榫相接,灵魂交融,间不容发。
也因此,《苦炼》的创作笔记散发出一种特有的沧桑感,它捋过长长的时光,将创作者和作品紧紧糅合在一起,重现了那些孤独而又热烈的日子。时下的创作谈,大都是作家接到编辑的指令,循例聊上两句套话,虽也是面世的文字,作家却不自觉地怠慢着,认为其不过是作品的附丽,当然,编辑预留的篇幅也很有限。读完这种敷衍成篇的创作谈,你感受不到作家创作的难度,体察不到那些微妙的、复杂的情味,似乎写作是件轻巧的事情,作品的形成毫无难度,作家和作品的契合程度不够,即使偶有心得,也透着一股雕虫小技的轻佻。

而尤瑟纳尔的创作笔记,兼具科学的规范精密和文学的敏感轻盈,它诚恳,零碎,细密,有趣,它向读者倾诉着,作家对于这部作品的能动和受动,作家能控制到何种程度. 某个微小的细节是如何获取的,材料是怎么打乱重组的,某个故事的历史渊源,成书过程中旁逸斜出的衍生品(以短篇形式发表)…她谈论着小说里的人物,熟稔而又亲切,仿佛他们是人生密友,无比真实地活着。她谈论着小说里的事件、地点和季节,赫然那是个平行存在的世界。她说:"1954——1955年冬天,在法央斯,我经常和泽农(小说的主人公)一起熬夜。”她说:“我重读稿子时发现,泽农和亨利·马克西米利安都是在二月份死去的。我试了试改变后者去世的月份,但是做不到。"

没有创作体验的人,很难理解尤瑟纳尔的感受,认为这些东西过于玄虚,或煞有介事。对小说家来说,以上的创作谈则摄人心魄,完全能够心领神会,并感同身受。里面既有精准的探析,又有深情的回忆,纷杂的易逝的感受被凝固下来,它具备一种还原的魔力,我几乎能察觉到尤瑟纳尔创作时的体温和呼吸,她的专注和投入,以及,她的狂喜和落寞。即便如此,尤瑟纳尔仍然不满意,她严格地对待自己的文字,她宣布需要改动某些"僵硬"的段落,然后才交付出版。遗憾的是,女作家1987年在美国缅因州荒山岛去世,参与译著整理工作的加拿大学者伊冯说:“不要忘记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打算对不止一处进行修改。然而,如今我们不得不接受《苦炼创作笔记》现有的样子。”

"现有的样子"已足够震撼,似乎无足轻重的创作谈,竟是天地浩浩的阔大之境,有史诗般的厚重感。这位大气而学识渊博的女作家,印证了我一贯的想法,写小说是完美主义者该干的活儿,一部小说的完成,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苦炼”的历程。小说的技术和工艺,要训练、领悟、实践、总结,成为优秀的小说家需要多方面的素质,天分和勤勉都不容有缺,并能够像苦行僧一样大量地阅读和长久地沉思。所谓博闻强记、著作等身,不过是艰苦劳动的成果。

尤瑟纳尔还揭开了很多作家不愿承认的事实:"一本书的作者自有理由比它的法官更加严厉,他将缺点看得最清楚,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原来想做什么,以及应该做什么。”她多么睿智,又多么坦荡。的确,即使瞒过了眼尖的批评家,也瞒过了大多数读者,终究骗不了自己,写作也是天底下的良心活儿之一种。

我对电脑写作并不抵触,也无意于逆潮流而动,但这种写作方式产生了巨大的遗憾,那就是手稿的消亡。我很喜欢研究作家的手稿,手稿精确地记载了一部作品从粗糙混沌到精致完整的过程,一次惊险无比的精神活动,里面有作家的态度、情感、取舍、无数流动的芜杂的意识。对研究者和写作同行而言,它们是千金难得的资料,隐含着大量的创作秘密,比面世的成品丰厚得多,也可爱坦白得多。电脑写作不会产生手稿,而且,它将复杂诡谲的修改过程简化成最后的一篇文字,看起来单薄苍白,无比虚妄。鉴于手稿的逐渐消失,作家在写作活动完成后补写的创作谈,就显得更加珍贵。
那些伟大的批评家,像刘勰、钟嵘、苏珊·桑塔格、哈罗德·布鲁姆、瓦尔特·本雅明等,他们的著作横空出世,比评论对象的生命力还要蓬勃久远,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而作家本身的评论著述,则另有一番景致。卡尔维诺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帕慕克的《天真和感伤的小说家》、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福楼

拜的《文学书简》、毛姆的《观点》《总结-毛姆写作生活
回忆》,都是创作笔记的上品,阐释自己的文学观点,带点文论性质,具有理论上的深刻洞见,又无其弊端,术语少,概念少,文字美,不晦涩,作家来自一线的真实体验也很容易启发创作者,使你更清楚自己的优势和缺陷何在。这大概也就是蒂博代所称道的“大师的批评”吧。
毛姆是个尖刻而细致的小说家,所以我非常期待他的创作心得,以及他对作家作品的品评。毛姆不负我望地,用一万多字的篇幅,大量地引述资料、审慎地分析和雄辩地论证,只为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享誉全世界的歌德根本不知道小说是怎么一回事儿。歌德压根儿不会写小说。当然,他说服了我。我喜欢他的坦诚和犀利。

通过阅读毛姆的创作笔记,我发现这位大作家在习作阶段,进行了严苛的文体练习,抄录,背诵,默写。他的小说里透着聪慧,但显然写作并无捷径,他采用了小学生般笨拙但又非常实用的方法。他的写作,是在实验和失败的困窘处境里慢慢摸索提升的。他痴迷和模仿过很多作家,吃透了他们,便见异思迁,再去寻找另外的文学指引者。

我的经验也是如此,任何作家对我的影响都是阶段性的,他们在某一个时刻令我豁然洞开,令我灵感勃发,影响了我几部小说的写作。但作家大都是禁不起多读集中读的,看多了就会发现作品中有雷同的细节,有使用次数较多的高频词,有写作惯性,不免腻了、厌倦了,审美的疲劳霍然而至,随即搜寻新的名字和新的作品。我崇拜过的作家难以尽数,这保持了文学予我的新鲜度和刺激感,恍若在不同的岔路上探幽访胜,充满惊喜和生机。
毛姆的创作笔记,记录下写作应该遭遇的艰险、品尝的苦涩,以及自由创作能带给作家的最高礼遇。他说,作家不只在书桌旁写作,他整天都在写,思考的时候在写,阅读的时候在写,体验的时候在写,对其他任何职业,他都不能给予如此专一的注意力。的确,写作就是如此磨人,也如此迷人。
相较于言不由衷或潜意识伪装自己的访谈录,我更信任作家亲笔写下的笔记。就像毛姆用“总结”来为自己的笔记命名,这本书是其一生笔耕的完结篇,是作家倾囊相授、绝不藏私的精华所在,一个对创作负责任的小说家,他的创作笔记也不会让人失望。《天真和感伤的小说家》是帕慕克在哈佛大学六场演说稿的结集,也隐含着帕慕克的创作秘密,书中对小说"细节""时间""图画性"的论述,明晰透彻,说到了点子上,不会乱挠一气,适合正在学习写作的读者阅读,正如杜牧所言:"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
创作笔记相当于作家的文学课,虽非面授,却往往能带来最实际的帮助。他们善于从体例和文风上进行革新,少用概念和术语,突破了传统文学批评的枯燥沉闷,重视语言的辞采,发掘文学评论的美感,是文字漂亮、明白晓畅的创作型文论。他们说的都是行话,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像暗语,会心人,自然会心一笑。生动,有效,弹无虚发,直达核心,作家的文学课,大抵如此。
选自《新世纪文坛报》2018年3月29日

很赞哦! ( )

评论

0

搜一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