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河（一）

“我不想死。”这样的挣扎声、呼喊声每天都在耳边震荡。

一只蚂蚁被鞋底踏住。一棵草被镰刀割断。一个人在车轮下一口一口地喘气，只出不进。一个瓷碗在水泥地上完整地跳了最后一下。

一条河在深沟里变黑……

墨汁。可以蘸着练习书法的那种墨汁，铺在河道中。一个看不清年龄的人（肯定看不清年龄，他的身上糊满了黑色的泥，从上至下，无一遗漏，连眼睛和牙齿都被遮挡住），在黑色的河水里，仿佛隐身人，若站住不动，还以为一部分河水立了起来。确认深沟中黏稠的、看不出是否流淌的事物为“河水”，亦需相当的想象力。那人一步一步地在里面艰辛探索。我们站在离他几十米远的地方大声问，你干啥呢？那个人的回答在风中隐约飘过来：在抓鱼啊。

里面有鱼吗？有啊。

能在这里面活下来的鱼，早已百毒不侵了吧？

这是几年前我和朋友在茅洲河岸边的亲历。我们开车从广深沿江高速上走过，看到一个人影，以为他要寻短见，特意问了一下。那么恶臭的一条河，除了想不开的人谁会踏进去？

茅洲河属珠江水系，发源于深圳市阳台山北麓，自东南向西北流经石岩、公明、光明农场、松岗和沙井等地，在沙井街道民主村入珠江口伶仃洋，干流长41.61 公里。经过多次改道，如今的下游为深圳市宝安区与东莞市长安镇的界河，名东宝河，长10.2 公里。以宽度、长度、水量、流域影响论，放到其他地方，也就稀松平常的一条河，但它是深圳最大的河，而深圳又是国内一线城市，所以它就重要了，要由本省最高官员来担任这条死河的河长，令其死而复生。

我印象里的茅洲河，已死得透透的，连骨头都腐烂了，水不是水，岸不是岸。说两岸寸草不生或许夸张，烂泥上即便有些草木，也非一般意义上的草木。它们带着一股摸不清底细的邪气，狂野、迷乱，迎风一闪，变成乱飞的暗器，瞬间置人于死地的那种。

两岸堆满烂泥，高处可没一人，人行其间，如在丘陵中行走。臭味从烂泥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形成一个气场，令人窒息。若你忍得住，蹲下来打量，甚至可以看到气体有如飘忽的烟雾，似有人在地下点着了火。

两边的工厂里伸出一根根管子，夜以继日地向河中排放着污水。养猪的人在五百米外的地方搭好了窝棚，穿着短裤拖鞋的小男孩儿把猪赶到烂泥地里觅食。猪们摇着尾巴，互相撞击着，嘴巴乱拱，也不知道它到底吃下了什么，但屁股上时不时掉下一坨一坨的排泄物，无形中增加了烂泥的高度。

茅洲河的黑是全方位的。从上游到下游，无人机拍下的照片，如同一条蜿蜒的黑色虫子，呈爬行状，直到入海口。

那天从茅洲河回来，我梦见一条白色的鱼自河中跃出，因为升得高，降落下来的时间差足够其变化。它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落地时成为一条黑鱼，与不见头尾的河重合在一起，把那个自称抓鱼的人压在了下面。那个人发出怪异的声音，响彻云霄。我也跟着喊起来，直至惊醒。

吾友李敏讲，20 世纪90 年代中期，她在松岗街道（时为松岗镇）工作。茅洲河的支流松岗河，水不多，但很清。松岗中学的学生们放学后偶在河边捕鱼捉虾。入海口处，有大船从广西等地运来特产，小船批发后沿松岗河溯源而上，至镇中，售货赚钱。船上的香蕉，五块钱可以买三大串，从嫩绿放到金黄，可吃半个多月。每到傍晚，李敏迎着夕阳沿河归来，看到便宜香蕉，总会买上一大串，那连着粗干的三串香蕉竖在自行车前筐，仿佛拥着一棵小树回家，有莫名的喜悦。河边有一大型菜市场，名翡翠市场，每日人声喧嚣。市场中一对卖菜的潮州夫妇带着一对儿女。李敏眼见两个孩子从七八岁长到二十岁，摊位由一个变为三个，儿子、女儿各一个，分布于菜市场的三个部位，同时也眼看着河水由清变黑。零售的小船消失了。

那么臭的河水，船都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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