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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二)

作者:王国华 来源:《街巷志:水随谁睡碎》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4-10-22 人已围观

2020年6月至8月,我数次在茅洲河附近流连走动。我看到了一条活着的河。听说,一些作家不愿在自己的作品中写出具体的日子,以免给文字折旧留下证据。而我之所以记下,是因不敢确定以后看到的茅洲河是否永远如此。

光明区的河段约略在茅洲河上游,跟着导航抵达一个平时游人最多的地方,正在维修,进不去。询问知情的朋友,答曰,可转移至光明实验学校附近那段茅洲河,也很漂亮,值得一看。遂往。说河水的某一段漂亮,潜意识里,也许还有不漂亮的地方。且不管他。

一条中规中矩的河流。低矮的草丛中闪出含羞草粉红色绒球状的小花朵和它的羽状叶片。有段时间,经常在光明老图书馆后门见到大片的含羞草,留下了一个刻板印象:光明区的含羞草多。


▲改颜换貌的茅洲河,俨然一处子。

河岸空旷,视野极开阔。没有很高的树,岸的斜坡上有一些树,亦斜,始终和坡面保持了垂直。这是一些会计算的植物,有所依傍,有所坚持,别人的斜便是它们的直,只是撒下的荫凉不多。人在阳光下走,常常无处躲藏。在我的字典里,必须高达五六米以至十多米的树才配有树荫。让一条河三两年内变干净变漂亮,可见只要下定决心,其实也没那么难,但要让它有绿荫,除非从其他地方把参天大树连根刨来(这样也不难),而让河岸上自己长出大树,就一定需要时间。树荫与河水一样,和我们能见到的外部世界一样,要有充足的时间去慢慢长大。这种慢,在宇宙中或许是不足一纳秒的稍纵即逝的瞬间,但对于一棵树,一根草,这就是一生。发芽,钻出地面,睁开眼,长出头发,每一步都左思右想,瞻前顾后。如何成为绿荫,成为什么样的绿荫,漏出多少阳光?都想明白了,再按着轨迹向前走。其间,步步凶险,每一个构思,都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分分钟掉下悬崖。一个“快”由亿万个“慢”组成,一个“慢”又分离出亿万个“更慢”。此刻我接近的是茅洲河的“快”。

河水稍显浑浊,清中带黄,总体还是清的。厚厚的野生水草轻轻摇动,叶子上粘有泥渍,或为水落后所沉淀在上面的,整条河因而少了雕饰痕迹,仿佛幼年在故乡村后常去游泳的河流。有水便有鱼。几条鱼儿凑在河边打麻将,跳广场舞,尾巴一摆一摆。一条中指长的鲢鱼,离群独自对着一棵水草碎碎念。也许是发呆。水草偶尔晃一晃,似在应答。

河岸上只有我一人,拦不住四面八方赶过来的风。水中的每一个波浪里都藏着一个小小的发动机,它们没日没夜地转动,产生风。风在水里慢慢长大,蔓延到岸上来,去拂动沿阶草、兰花草和斜着的树,顺便吹乱我的头发,让我的寂寞渐渐飘散。

一个入河排水口,内嵌直径一两米的洋灰管子,哗啦啦的小水流,与家用自来水的水量无异。水是白的,没有异味。凑近了闻,仍无异味。令人心情无端舒朗。下面一个水池子,水池涨满后,再流入河中。池内有台阶,可直接上到路面。旁边立了一个入河排水口公示牌及举报电话,水池四周乃水泥栏杆,涂成原木色,上面写着编码:Mzy 042。不知其意,但起码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样的排水口不止一个。

多年前,一个在北方某城化工厂工作的亲戚对我说,他们厂排出的基本都是原汁原味的污水。有人来查,请吃个饭,或者临时关闭工厂几天也就过去了。去意大利考察,见人家化工厂里排出的水,金鱼就在水中,顶着水流往上游,当时汗都下来了。而此处的排水口,或可止住亲戚的汗水。

不远处,一个连着一个巨大的坑。附近停着几台挖掘机和叫不出名字的器械,上面并没人。吃饭去了吧?这些事物可统称为工程。河水的污染,问题在岸上,等这些工程全部结束,河应该更像河了。

我在岸边遭遇了一场雨。急雨。刚才还烈日当空,瞬间变天,黑色的云彩中间忽现一团亮色,沉重的水缸扒不住亮色的边缘,整体坠落下来。花草树木都不见了,它们仿佛生来和雨非此即彼。天地之间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雨,还有哗啦啦的声响。整整两公里呀,我在空旷的岸上跑。从挎包中拿出老婆事先放入的遮阳伞,仅仅盖住头,背心和裤子全湿了。皮鞋里灌满了水,走路时感觉到脚泡在水里,呱呲呱呲的。

往河中看,水面上亿万个小坑,此起彼伏,无可平复,茅洲河比我接纳的雨多出多少倍。雨水瞬间成为河水的一部分,并激活了茅洲河。河水奔跑起来,和岸上的我一起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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