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湖无（二）

再走，树下现出一条沟壑，宽、深均不到半米，长长的，爬向密林深处。这种用于引水浇灌的水渠，在我的老家华北一带叫作“阳沟”。但沟中无水，似更潮湿，长满细嫩的杂草。这大概就是那位老人口中的小水沟了。他没说错，确实是小水沟。小得不能再小。

又见动物一。黑色的柏油路上，一种漂亮的虫子在爬行，身材呈不规则的四边形，约半厘米宽，一厘米长，深棕色，边缘各有四个黄色的斑点。两个有节的须子晃来晃去，爬行之态好像小孩扭屁股。此物名荔枝椿象，俗称臭屁虫，依荔枝树而生，刺吸嫩梢、花穗或幼果的汁液，被判定为害虫。在路上走几步就见到一只，它们本在树上活得好好的，为何跑到路中间来？是为爱迁徙，还是像我一样希望见到一点水（但见到水于我有何实际意义）？它们被踩死了不少，尸体相片一样贴在路面上。若为精神生活故，此举堪称壮烈。

还是看到了水。边走边拍，拐弯处的路标上两个牌子，一个指向“洗手间”，一个指向“荷塘月色”。两事物分立路的两侧。荷塘月色者，一个小水坑，总面积绝对不会超过一百平方米，似乎没有水源，靠下雨补给存水。荔枝树侧身搭起一个帐篷，晚上的月亮想投下个倒影都无立足之地。水面干净，未见荷花，不过种植也简单，三五株荷花就把水坑填满了。真要佩服给这个水坑起名的人，他凭着自己的想象力无中生有，就像那个未见月亮未见湾的人，硬生生把这样一个荔枝公园命名为“月亮湾公园”。

再走，见一个大广场。在广场台阶上小憩片刻，重新入门，平和的心情忽然动荡起来。

一片大水扑面而来。差不多有二三百米长，曲曲折折，形似弯月。如果没有那个引水沟和荷塘月色做铺陈，这个湖不会如此惊艳。有了两块垫脚石，这片名为晓月湖的水域简直可以登天。吾知，深圳有一个月亮湾，位于蛇口半岛西南角，属珠江口东岸，与对面的珠海市隔海相望，但离这个公园尚有距离，不方便敷衍其名。是这片水域为公园命名提供了具体支撑，令其名副其实。我站住，长长舒了一口气。还有多少依自己逻辑正常运行的事物，只因你我他盲人摸象，得其一不得其二，固执偏见，并在此基础上大发其感慨，那事物却不得一言可辩解。

水中的鱼真多，极普通的那种鲫鱼或者鲢鱼，一团一团。大的尺余，短的寸把。掏出手机按动快门，竟拍出了平生最清晰的一张鱼照，三五条列成队形，仿佛在天空中飘着。水边护栏上明明写着“爱护环境，禁止放生”之类的提示，还是有一两条红色金鱼和白色的不知名鱼，拖着肥大的肚子，摇摇摆摆地穿过那些鱼群。这些明显的放生鱼可知，肚皮下的湿泥比玻璃水箱揣着更多凶险。

湖边二亭，一曰吟月亭，一曰星愿亭。老太太带着小孩在休息，小朋友转头看见我，怯怯地跑到奶奶两腿中间。

水面半亮半暗。细波在夕阳中一层一层地荡秋千，推送水中倒影。岸边的桃树上结出了小毛桃，偶尔一个掉下去，在水面上砸出一个坑，跳几跳，停稳后漂着睡觉。花狭口蛙的叫声颇似牛蛙，嗓门粗粝，单调地喊，好，好，好。

▲有了前面的几个小水铺垫，这片湖水骤然显得大起来。

月亮湾公园里，荔枝仍然占上风，仍是主导，但这都没关系。晓月湖硬生生在浓密的绿中推出一块空间，这一个留白，使得整片区域都跳跃起来，不再绿气沉沉。

这竟然是那个老人口中的小水沟。我遇到了一个格局大的老人。这时我也才省悟，此处应是正门。对附近的居民来说，湖水无疑是最显眼的所在，而对于脚步先踏进侧门的我们，是倒叙和插叙，是小小的意外，这一心理颠簸的过程，不啻文艺影片的必备细节。

晓月湖一直在那儿，没有扩大和缩小，只是一心一意做好她自己，却让我起起伏伏。湖中的水泼溅出来，仿佛是应和我的欢喜。

王国华自问：山中本无月，心上亦无图。君自市中来，能饮一湖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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