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湖无（一）

从停车场出来，走上一条小路。荔枝树一棵挨着一棵地威压过来，像一团无边无际的绿色云彩。小路躲躲闪闪、委委屈屈、偷偷摸摸、蹑手蹑脚地在荔枝林里找空隙出逃。5月即至，枝头挂着手指肚大小的嫩荔枝，表皮上布满小疙瘩。妻子说，这个地方适合散步，下雨也淋不着。我说，深圳有荔香公园、荔枝公园，此处荔枝树也很多，干脆我给起个名字，就叫第二荔枝公园。其实心里想的是，月亮湾公园，即使荔枝占上风，怎么也得有点水吧，否则对不起“湾”。前几天偶听人提到月亮湾公园，今日得空，也没搜攻略，直接导航就来了。怀着这样一种心理：对陌生的地方，细节了解得越少，见面后被撞击的机会就越多。我爱小撞击。

周五傍晚，游人稀疏，偶尔路遇几个，也都年老。女性坐在石凳上看短视频，视频里传出阵阵随时背过气去的笑声。男性大多秃头，光着膀子小跑，脸上淌着汗，腰上别着一个微型播放器，放的都是20 世纪80 年代流行歌曲，《粉红色的回忆》《昨夜星辰》《故乡情》之类。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衣着整洁的老人，随口问道，这里面有湖吗？他认真地想了想，用手一指左下方，说，那里倒有个小水沟。

深圳小。人常说大上海、大北京、大天津、大重庆，从没人说过“大深圳”，深圳全域均城市化，也不到两千平方公里。而域内事物，除却深南大道上的高楼大厦，多由一个一个的小组成。不乏挂着“公园”标牌的地方，走过去，长宽各约二三十米，相当于乡下一个院子的面积，虽五脏俱全，小还是小。河流湖泊众多，短至几公里，窄至两三米的，也不鲜见，赋予其一个河或者湖的名字，不过是虚应故事。既如此，他还说小，那一定是跟没有差不多了。

还是安心在我的第二荔枝公园里走走。

小路蜿蜒，一度紧贴着墙边，墙外是另一个世界。墙体上的植物已经枯黄，仿佛绘在那里的工笔画。这种爱上墙的植物名为薜荔。放逐岭南的柳宗元曾有诗云:“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它们从古诗中穿越过来，与路边的酢浆草、琴叶珊瑚等彼此呼应，准备发起一场行动似的。荔枝林越是坚不可摧，它们就越蠢蠢欲动。宏大叙事呼之欲出。

一片绿色中，另一种植物突兀地站成一片，红花如穗，拳头大小，昂首张望。用“形色”小程序搜索，乃紫背竹芋。以“识花君”考证，又成山姜，各执一词的情况遇到非止一回了。打量那植物，高不过一米，茎硬而直，有细竹之风，叶片正面绿色，背面紫色，名实相照，确定是前者。又遇一壮观的气根军团。岭南若干植物，其根不是在地下活动，而是由树干上长出，棕红色，像须子一样垂下，名曰气根，落地后绷直，如一根根琴弦。无数条气根将来粘连在一起，又成一粗壮枝干。走近摸一摸，手感滑腻，有浅黄小蚂蚁在上面慌慌张张地爬动，也有外来入侵植物如五爪金龙，紧紧缠绕着它，汲取其营养。我让妻子给我和气根拍一张合影，她说，你躲开，我要拍气根。我答，吾非凸显自己，就是要衬托其大，否则，一片叶子也可以占满镜头，岂能辨其真身。但妻子要求照片干净整洁，坚决令我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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