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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往三牵

作者:齐霁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6 人已围观

故居
我攀着梯子画过的那座房子啊,它随着炊烟飘走了。炊烟一丝丝一缕缕与我的梦境纠缠,我的梦境是靠着墙在暖暖的土炕上生成的。天亮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我睡在房子里,房子坐落在院子里,院子搭建在巷子里,巷子连在了两条街上。而两条大街被叫作前街与后街。两条大街总是伸到村外去,又去联系其他的村子。在我的视野里铺开去的,都是无边的田野,而在我眼里横过来的,都是河流。大街跨过河流,它是木制的小桥,大街越过田野,像飘带在风中摆动。我时常走出村去,又赶紧回来,因为迷路是最不可原谅的过错,比我打破了碗,摔碎了盘子,丢了筷子都要难堪。

我的大鹅,我的花公鸡,我的小麻雀,我的紫燕子,我的东北风,我的西南雨,你们都来过我的故居。可自从我走了之后,你们是否还在光顾其中,和我的过去说话,埋怨我再也没有回来?可我没有听见你们的唠叨。在梦里我听不见。那些梦都忘了时间的酸性,总在向我说谎,让我觉得旧居好像吃了长生不老药。但我知道,那个院落已经残破,甚至无影无踪了。洋槐树和笨槐树,再也支不起共同的天空,病恹恹的桃树再也等不来春天的花期,那棵最受宠的苹果树,也曾结过几颗不成形的果子。我还记得它的香甜,但忘了它的酸涩。随着外祖父脾气的变化,东西厢房总是拆了盖盖了拆。我没有来得及把它们依次画下来。随着整个家庭的分分离离,故居已被丢弃在长长的巷子里。它试图在那里坚守着我们留下的往事,但它坚守不住。那些房子也害怕寂寞,也会被寂寞杀掉;那个院落也会屈服于寂寞,它再也不会敞开。

然而,对于那条巷子来说,那个院落和那座房子毕竟比我们坚守的时间更长,所有的房子都在坚守,巷子才有意义,所有的巷子都在坚守,街道才有意义。可是,我们没有回头说一声感谢。没有托燕子说,没有托风说,没有托雨说。就那样放弃、遗弃、背弃了。没有丝毫的痛感,就像我们参观过的原始人的山洞,它已然等瞎了眼睛。面对旧居,我想到了人体结构的缺陷,眼光只能向前不能向后。所以,丢弃是人的本性,也是人最冷漠的天性。所以,上帝对人的惩罚,就是让人原地打转。

我曾经攀着梯子画过的那座房子啊,它随着炊烟飘走了。

故人
啊,这帮故人,他们已经把我遗忘…把我遗忘于千里之外的呼喊中……

我曾经走过的黑夜,围着她黑色的围巾,滑得像雾一样慢,慢得要等到西天再没有蜡烛般暗淡的光线,慢得像我困倦时慢慢合上的眼皮,慢得像老牛拉着它的木犁……是啊,我总是想趁漆黑的夜晚潜回那个城市,为了不打搅那些遗忘我的人,也为了给他们一份早晨的问候。

在很远的地方,我会时常想起有故人的夜晚,那时候的故人还不是故人,我们行走在夜里,穿行在花灯与露水间,没想到我们会成为彼此的故人。当我们各自结识了新人之后,才知道谁已成为谁的故人。故人或许在故乡,或许在他乡,或许在彼此的梦乡……不管在哪里,我们曾经共同拥有过去。

我好想在故乡的街上溜达,尽量装成以前的样子。我好想遇到那些故人,今天的寒暄犹如昨天的寒暄。让岁月把离开的日子剪辑掉,或让时光倒放,或让光阴驻足,或让彼此失忆。实在不行,也要打个马虎眼,一起走进曾经走过的夜晚。依然不分彼此,依然以为年轻。当我们仔细端详彼此的脸孔,却发现岁月把沧桑的印章打在了上面。岁月的刻刀冰冷无误,在我们的脸上它永远雕刻两个字:过去。

当我真的倘徉于故乡的街上,我看到那些故人的背影,我听到我的眼睛轻轻的流水声。可在我的梦里,故人的背影早已筑成了墙,墙上长满了草,草都经历了秋天,秋天都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我的记忆又回到了那座城市。当有一天,我化作雨丝的时刻,在故乡的街上看不见夏天,那些面孔都长出了冰的胡须,那些睫毛都长成了冰的森林,那些呼吸都变成了冰的草地。我只能看到一个个遥远的肩膀,他们并不回过头来顾盼。也许是千里之外我的呼喊声太弱,他们的耳朵都长满了御冬的稻草,他们的肢体都竖成了挡风的栅栏,他们的头发都铺成了防雨的帐篷……他们全变了,就在他们的鼻孔外,麻雀也筑窝了,燕子在废气中徘徊·······我好像在做另一个梦,再也认不出一个故人。

啊,这帮故人,他们已经把我遗忘…把我遗忘于千里之外的呼喊中……

故城
啊,故城,我能听到记忆撕裂的声音。

有山有水但没有海的地方,就是我曾居住过的城市。在千里之外,我应该叫它故城。故城就像故人一样,它活在我的记忆里,但它并没有故人那么幸运。故人时不时还会互致短暂的问候,哪怕那些问候已嫌落俗,哪怕彼此的现实都不再关心,或者已经听不懂。故城往往没有问候和应答,只存乎于心中的一些忆念。有时候能数一数故城的巷子,有时候能想一想故城的墙池,有时候能乐一乐故城的典故,有时候能嗅一嗅故城的影子。但这毕竟是在忆念里,而真正的故城已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也消失在时间的消磨之中。在千里之外,我已看不到我曾在那座城市里的浮现,也看不到我曾在那座城市里的消失,就像我已被甩出车外一样,假如说这故城像一架老马车。好在我还有梦境,它随时可以随我迁移。

偶尔的天气预报会报出这座城市的阴晴冷暖,偶尔的网络会让我点击它的人事悲欢,偶尔故人的电话会说起城市的现实变迁,偶尔有人来此地会向我描述它的今天、明天。然而,我记得它更多的是它的故往。因为故往里有我的尘烟。我潜藏在城市的记忆里,我浮现在自己的怀想里。我思故我在,我思故城在。我想与时间拔河,把故往一寸寸拔掉,并不是要重整旗鼓,只是想把故往调出来再看一次。

在时间的链条上,我想说,此后的每时每刻都将是现在,此前的每时每刻都已是故往。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行走在千里之外?谁又让我们忆念于半生的情怀?噢!故往之故城,故城于我,是时间的积木。偶尔,这座新城,会给我故城的错觉。谁说故城只有一座呢?新城正在我们的心里慢慢堆积。

啊,故城,我能听到记忆撕裂的声音。
选自《散文诗世界》200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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