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关：第十三章 张教授

阿芳三十来岁的样子，满脸的笑意，用白话向张教授做自我介绍：“我是黄贝岭本地人，这次专门陪我姐来香港，教授不介意吧？”

张教授明显感觉到了阿芳话语间隐含的试探口气，从她的眼神里，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角色——一个等待接受考察检验的人。

张教授伸出手，与阿芳相握，本来想说“欢迎来到香港”，又改口说：“谢谢你对阿梅的照顾。”

设计了好些天的见面场景，包括规划好的路线、行程，忽然不得不做出更改，张教授心里一下子布上了一层淡淡的失落。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妥，这不应该是一个有修养的老者的风度，他马上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投入尽地主之谊的巨大热情之中。

他本想帮阿梅拎包，没想到人家不容分说地把他的双肩包抢了过去：“瞧你走得累的，我来背！”

张教授渐渐意识到，自己不是今天的地主，阿芳才是。她们不是按他的计划应约而来的，因为阿芳的加入，他成了她们行程中的一个配角。阿芳对香港的熟悉程度，看来不比他差多少。从坐车、转车，去第一个目的地，都没有轮到他提建议。在阿芳的主导下，她们去铜锣湾逛了两条街，买了东西，去维多利亚港以及紫荆广场照了相。要买什么东西，她们提前都商量好了，有为自己买的，有代朋友买的，有一起买下送给共同的朋友的。付款时彼此默契，张教授几次想上前为阿梅埋单都没轮上，他也觉得，若自己在这种情形下表现得不合适，会带给人家尴尬。他本来准备了足够的钱，要为一天的行程埋单，看来不怎么用得上了。

走走逛逛下来，已经过了中午时间，作为一个花甲老人，一个糖尿病患者，他的胃肠早就不能对付饥饿了，而两个女子却不知疲倦，不知饥饿，兴致高昂。

还好，她们终于愿意停下来吃饭了。

张教授觉得这时应该做出表现，负责吃饭的事情，谁知阿芳一把将他拦下，说：“你们是我的长辈，这是我应该做的。感谢梅姐给我一个机会，太难得了。”

此刻的张教授还无法明白，阿芳对李改梅的尊重出于什么原因，李改梅又是如何获得年轻人如此的厚待。他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在自己的地盘上像客人一样被招待。

吃完饭，时间已经不早，阿芳对张教授说：“我这个电灯泡也该退出了，我把梅姐交给教授吧。麻烦您把她送回罗湖口岸，六点钟吧，我们在关口会合，我带梅姐回深圳。”

张教授看见李改梅的脸瞬间红透，他自己也感到满脸发烧。这辈子，他没有过像这样恋爱的经历，过了六十岁突然体验，竟然也如年轻人那般羞涩。

阿芳匆匆离开，她要赶到她的伯父家，拿上伯父给奶奶买的药带回去。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在深港两地不计其数，一家的父母子女分住两边，有的香港居民在深圳还享有村民待遇，还要在那边赡养老人。

“真是对不起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昨天不踏实，问阿芳一些香港交通的问题，这丫头刨根问底，硬是要我说出实情，然后请了假，要陪我来。”李改梅也许是感觉到了张教授内心的不舒服，或者是意识到了因为自己单方面的改变打乱了计划，为此感到抱歉，她朝张教授笑了笑，说：“唉，让她花时间又破费了。”

一句话，将张教授心里的些许不快淡化下去了。

他无意去甄别她说言的真假，但是，对阿芳这个年轻人的用意，却是一目了然的，年轻人真切实在，陪伴、保护第一次前往香港的梅姨，替她把控风险，直至她觉得放心了，才暂时离开。想到这里，张教授忽然为自己获得考验通过，取得年轻人的信赖而得意。

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们按照原有的计划进行，他只能陪着她在街道上走了走，然后坐地铁去往深圳方向。

在夕阳的余晖里，他们站在罗湖口岸的边检大楼前，请路人帮忙拍了张合照。

站在这里，李改梅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双眼发红。

张教授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触动了她的情绪，让她陷入低落的情绪之中。

良久，她才平复心情，告诉张教授，她想起了一个叫老丁的同事，在深圳打了快三十年工，最后的心愿就是过关到香港看看，直到他离开深圳之前，也真的实现了，专门来了趟香港。可是，这个老丁回去就自杀身亡了。

“为何要自杀？”张教授不解地问，除了应和话题，也是出于职业习惯。在他二十多年的社保、劳工研究中，遇到过各种各样的自杀个案，每一个个案都会关联到现实的问题，都值得重视。

“唉。”李改梅欲言又止，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形成一个字。心情又陷入了沉重，双眼又潮红起来。

张教授感到眼前的女人显得那么可怜，也那么可爱，左眼那颗黑痣在她的情绪反复中，仿佛一明一暗的灯盏。

他轻轻把她揽到怀里，再飞快地在她的发间吻了一下，速度比口岸的风还快。

肯定是有意把时间留给两位约会的长辈，阿芳并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此刻，两位长辈牵着手，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停地说话。他们没有预定某一个话题，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有时下一句跟上一句之间，几乎相差千万里之遥。从深圳说到香港，从香港说到胡家冲，又说到黄贝岭。不过，再飘忽的话题，都没有离开他们彼此的人生旅程，似乎他们所有的经历，都是为了此刻的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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