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关：第十三章 张教授

漫长的闲聊中，李改梅打了几个呵欠，困倦感不知不觉袭来。张教授从包里取出樟树油，拧开盖子，用手指摁住瓶嘴，倒置过来，然后将充分湿润的手指按在李改梅的额头上，轻柔地来回揉擦，从额头到耳根，再到人中。李改梅微闭着双眼，任那只骨节明显、白净的手指认真细致地工作。

待张教授的手指离开，她睁开眼睛，说：“擦得不对，我来告诉你。”说着从他的手上拿过瓶子，伸出两个指头，将油滴洒向手指头，然后朝张教授的额头按下去，一股暗暗的劲头在他额头上一个个若隐若现的老年斑间游走，张教授感觉像有一团流动的火焰，在经络间燃烧，再辐射到周身，疲惫与困倦感瞬间消失了。

一股樟树油的芳香在罗湖口岸飘散，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发动鼻子辨识气味的功能，以识别这两人身上散发出的到底是什么气味。

整整一个钟后，阿芳才出现在他们面前。

“现在我把梅姨交给你，麻烦你带回深圳。”张教授以阿芳刚才的口吻说道。

“遵命！”阿芳拉过李改梅的手，往前走去。

目送她们的背影，张教授举起手机，拍下了一张无论是从艺术效果还是纪念价值来看，都令自己特别满意的照片，这张照片的意境，替换掉了他今天失落的计划，以及被破坏的各种期待。

直至看不到她们的影子了，他才转过身，走进香港的万家灯火。

在回家的地铁上，张教授发了一个朋友圈。他情不自禁要分享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他选取了那张背影，左看右看，无比满意，正准备点击完成时，又觉得单调了一点，必须再加一张图，最后，一张莱克的特写被选中，照片里的莱克仰着头，有点委屈的样子，因为那会刚被他狠狠训斥过，是他抓拍下的表情。

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朋友圈，也许他太久没有在微信上冒泡了，几个老友几乎分秒之间就点赞了，但是谁也不会知道，这两张照片背后的内涵，也没人会读懂他今天的心情与这两张照片之间的关联。

发出朋友圈后，这位花甲老人沉浸其中，他根本不会想到，在他的人生中，一个刻骨铭心的事件即将到来。

快到家的时候，他看到儿子在这条朋友圈下点赞了。心想，这小子嘱咐我少发朋友圈，我已经大半年没发了，今天偶尔发一个，他不会有想法吧？张教授的脑海里浮现出儿子那张冷峻的脸，不免想到，转眼，儿子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父子关系不知不觉也发生了变化，但是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他实在很难总结出来。亲情？友情？责任？义务？说不上来。

张教授到家，看到阿梅也点赞了，还发了个大拇指。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儿子的点赞取消了，要不是他一直盯着手机，压根不知道这小子点赞过又取消了。当然，他也没有因此展开联想，取消了就取消了，充其量就是不高兴呗，父子俩不高兴的时候还少吗？或者也是无心之举，自己也偶尔会出现一不小心点错按键的情形。

他给李改梅发了条私信：到家了吗？莱克的猫粮和水都空了吧？

直至他洗过澡，决定上床休息，都没再看到李改梅的回复。

因为起得太早，中午没有得到惯例的休息，这位斜躺在床头的花甲老者，放下手机，关掉床灯，半闭上眼睛，回顾一天的行程，还没有来得及做些小结，就进入了梦乡。

没有任何预兆，第三天傍晚，儿子突然出现在家门口。

张教授有点错愕，这不是儿子一贯的风格，至少他会提前打个电话或留个语音。他打开门，接过儿子手上拎的包，问他吃过没有。儿子说，没有呢，我叫个外卖吧。

那一瞬间，他明显感觉到儿子的眼光有点异样，不过一闪即逝，很快又努力做了调整。他换好鞋子，回房间换了衣服，回到客厅，若无其事地跟父亲说话。

老头正好也没吃，便由儿子打电话叫外卖。

等餐的过程中，儿子从包里取出三个茶饼，说是福建客户送的福鼎白茶，常喝对老年人的心脑血管有益处。

老张戴上眼镜，认真端详茶饼包装，他喝茶没有偏好，喝不喝、喝什么都无所谓，但去的地方多了，对茶也算有一些了解。

“这茶不错。十多年前我去厦门开会，主办方给大家赠送的礼品就是福鼎白茶。开完会，我又和几个大陆、台湾的学者顺道去了福鼎，在茶山上住了两晚。”张教授摘下眼镜道。

儿子决定为父亲冲泡一壶，可家里不常待客，茶具都收起来了，好不容易翻出茶壶茶杯，清洗干净，水也刚烧开，外卖也到了。

张教授的心里不踏实起来，儿子的举止哪能逃过他的眼睛，与其说他是在准备泡茶，不如说是在找借口消磨时间，以避免父子俩长时间面对面的尴尬。

“先吃饭吧。”张教授道。

他把主动权抢过来，打破气氛。他倒要看看，儿子因为什么事不打一声招呼就临时回港，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卤水鹅掌、叉烧、红烧乳鸽、盐水豆干，这几道菜都是张教授喜欢的，有时候他懒得弄饭，也是到烧腊店拼几样东西，潮汕风味、广府家常，很合他的口味。附近的几家店主对这位老街坊很熟悉，有时候顺便送样东西，坚决不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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