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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外婆的目光
作者：杨黎光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3 人已围观
八年前，外婆已经86岁了。当她得知我将远离家乡南下深圳时，没有像我母亲那样不停地抹眼泪，而是拉着我的手说：“有空就回家看看。”
我家住在三楼，离家的那天，年迈的外婆一定要送我，并牵着我的手一直将我送到楼下。我走出很远很远，回头看见外婆还站在街口望着我。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上小学一年级的情景，外婆就是这样送我上学的。人生几十年，我也没有走出外婆的目光。
我从未见过爷爷奶奶，父亲很早就失去了双亲，我是外婆带大的。在我记忆深处，找不到被母亲抱过的感觉，却深藏着外婆抱我的温暖。
外婆非常瘦小，那双缠过的小脚是一对标准的"三寸金莲"。我小时候很调皮，我想，她抱我的时候一定很吃力。
外婆36岁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她守寡一辈子，用她那瘦小的身躯抱大了我的母亲和舅舅，抱大了我和两个妹妹，又抱大了舅舅的两个儿子。
外婆吃了一辈子苦，可从不诉苦。母亲结婚以后，生了我们三个孩子，自己因多病常常住医院。父亲由于工作的关系不能每天回家。外婆颠着她的一双小脚，家里、医院来回照顾着我们兄妹和我母亲。小时候，在夜深人静时，我常常被外婆的哭声惊醒。外婆哭得很特别，她边哭边轻轻地诉说，像在跟"上帝"对话。那时我还太小，不明白承受着太多苦难的外婆正是用这种方法疏解心中的苦闷和压力—她把许多白天无法说出来的苦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言自语地哭诉出来，然后再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睡下。
到深圳后，一有时间，哪怕只是一天两天的空闲，我都争取回家看外婆。每一次我回家，她都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带去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她却吃不动了。
外婆有一个习惯，每天晚上都要洗脚。回家的那天，我看着行动迟缓的外婆说：“外婆，我帮你洗脚吧。”外婆不肯，我硬是抱起外婆放到妈妈给她特制的一把藤椅上。外婆太瘦了，我像抱着把骨头。
记得第一次抱外婆是在她72岁那年，外婆突然病倒了，是脑溢血，非常危险，到了医院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外婆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将轻得像孩子一样的外婆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活外婆。那年我刚大学毕业不久。
外婆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三个月，大小便失禁，不省人事。我们这些由外婆带大的儿孙都在医院轮流值班。我在外婆身边待得最多，每当为外婆擦洗那失禁的大小便时，我想，小时候外婆就是这样带大我的。我梳着外婆的花白头发，对仍然没有知觉的外婆说：“外婆，你一定要醒来，你还没有过上一天享受的日子。”
三个月后外婆醒来了，半年后外婆下床了，这一活就又多活了20多年，又带大了我舅舅的另一个儿子。那天，我又想为外婆洗脚。我打来热水，试好水温，脱下外婆的鞋袜，将外婆的脚轻轻地放进水里。这双僵硬的畸形的小脚，只有两个大脚趾朝前长着，其余都被缠在脚底下，就像一个孩子握紧的拳头。而这双小脚，撑起了外婆的一生。
假期结束，我又要返回深圳。这时外婆已经不能下楼了，只能站在三楼的窗口目送我。我离开很久，她还站在窗前。外婆带大了所有的儿孙，儿孙们都工作了，家中只留下外婆，外婆很寂寞。生活很温柔，温柔得我们都对外婆充满感情；生活很残酷，残酷得我们知道外婆很寂寞，却不能丢下工作回家陪外婆。一天天衰老得不能下楼的外婆只能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世界。我想，外婆最盼望的，恐怕就是我们这些儿孙常回家看看她。
1996年外婆患了老年痴呆症，我怀着急切的心情回到家里，走进外婆的房间。外婆躺在床上把我妈妈认成我妹妹了，突然，外婆两眼盯着我说："我孙子回来了！"（外婆从来不说我是外孙）妈妈又追问了一句：“他是谁？”外婆非常清楚地说："他是杨黎光。"外婆谁也不认识了，却认出了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的我，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1997年回家的时候，外婆认我就很困难了。我站在她的床前，她盯着我看了很久，中间还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又再次睁开眼睛望着我。我拉着外婆的手问她：“我是谁？”外婆瞪大眼睛，我感到她在困难地用她那还残留着极少记忆的大脑回想着。终于，外婆开口说：“你是杨黎光。”
我感到外婆不久于人世了。1998年，我带着妻子和女儿一同回家看外婆，这时外婆再也认不出我了。外婆由于卧床太久，身上到处都痛，妈妈常扶外婆起来坐一坐，可是外婆怎么坐着都不舒服，还像孩子一样"咿咿呀"吵个不停。我知道是外婆身上痛。我突然想起，婴儿再不舒服，被母亲抱到怀里就不哭了。于是，我将外婆抱起，然后像摇孩子一样轻轻地摇。外婆果然变得特别安静，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我知道，小时候外婆也是这样抱着我让我入睡的。
妻子用掇像机摄下了这个珍贵的镜头，留给我一个永恒的怀念。
1998年8月16日，我突然接到家中电话：外婆去世了。我由于工作的关系不能马上回家。
外婆安葬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抱着外婆上山，瘦削的外婆躺在我怀中一动也不动，给我留下一个永远的思念。外婆，我仍然会回家看你，时间改在每年的清明。
（谨以此文纪念我远去的外婆）
写于2000年9月
选自《杨黎光文集》第十一卷散文《走不出外婆的目光》，
作家出版社，2006年6月版
我家住在三楼，离家的那天，年迈的外婆一定要送我，并牵着我的手一直将我送到楼下。我走出很远很远，回头看见外婆还站在街口望着我。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上小学一年级的情景，外婆就是这样送我上学的。人生几十年，我也没有走出外婆的目光。
我从未见过爷爷奶奶，父亲很早就失去了双亲，我是外婆带大的。在我记忆深处，找不到被母亲抱过的感觉，却深藏着外婆抱我的温暖。
外婆非常瘦小，那双缠过的小脚是一对标准的"三寸金莲"。我小时候很调皮，我想，她抱我的时候一定很吃力。
外婆36岁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她守寡一辈子，用她那瘦小的身躯抱大了我的母亲和舅舅，抱大了我和两个妹妹，又抱大了舅舅的两个儿子。
外婆吃了一辈子苦，可从不诉苦。母亲结婚以后，生了我们三个孩子，自己因多病常常住医院。父亲由于工作的关系不能每天回家。外婆颠着她的一双小脚，家里、医院来回照顾着我们兄妹和我母亲。小时候，在夜深人静时，我常常被外婆的哭声惊醒。外婆哭得很特别，她边哭边轻轻地诉说，像在跟"上帝"对话。那时我还太小，不明白承受着太多苦难的外婆正是用这种方法疏解心中的苦闷和压力—她把许多白天无法说出来的苦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言自语地哭诉出来，然后再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睡下。
到深圳后，一有时间，哪怕只是一天两天的空闲，我都争取回家看外婆。每一次我回家，她都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带去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她却吃不动了。
外婆有一个习惯，每天晚上都要洗脚。回家的那天，我看着行动迟缓的外婆说：“外婆，我帮你洗脚吧。”外婆不肯，我硬是抱起外婆放到妈妈给她特制的一把藤椅上。外婆太瘦了，我像抱着把骨头。
记得第一次抱外婆是在她72岁那年，外婆突然病倒了，是脑溢血，非常危险，到了医院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外婆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将轻得像孩子一样的外婆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活外婆。那年我刚大学毕业不久。
外婆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三个月，大小便失禁，不省人事。我们这些由外婆带大的儿孙都在医院轮流值班。我在外婆身边待得最多，每当为外婆擦洗那失禁的大小便时，我想，小时候外婆就是这样带大我的。我梳着外婆的花白头发，对仍然没有知觉的外婆说：“外婆，你一定要醒来，你还没有过上一天享受的日子。”
三个月后外婆醒来了，半年后外婆下床了，这一活就又多活了20多年，又带大了我舅舅的另一个儿子。那天，我又想为外婆洗脚。我打来热水，试好水温，脱下外婆的鞋袜，将外婆的脚轻轻地放进水里。这双僵硬的畸形的小脚，只有两个大脚趾朝前长着，其余都被缠在脚底下，就像一个孩子握紧的拳头。而这双小脚，撑起了外婆的一生。
假期结束，我又要返回深圳。这时外婆已经不能下楼了，只能站在三楼的窗口目送我。我离开很久，她还站在窗前。外婆带大了所有的儿孙，儿孙们都工作了，家中只留下外婆，外婆很寂寞。生活很温柔，温柔得我们都对外婆充满感情；生活很残酷，残酷得我们知道外婆很寂寞，却不能丢下工作回家陪外婆。一天天衰老得不能下楼的外婆只能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世界。我想，外婆最盼望的，恐怕就是我们这些儿孙常回家看看她。
1996年外婆患了老年痴呆症，我怀着急切的心情回到家里，走进外婆的房间。外婆躺在床上把我妈妈认成我妹妹了，突然，外婆两眼盯着我说："我孙子回来了！"（外婆从来不说我是外孙）妈妈又追问了一句：“他是谁？”外婆非常清楚地说："他是杨黎光。"外婆谁也不认识了，却认出了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的我，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1997年回家的时候，外婆认我就很困难了。我站在她的床前，她盯着我看了很久，中间还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又再次睁开眼睛望着我。我拉着外婆的手问她：“我是谁？”外婆瞪大眼睛，我感到她在困难地用她那还残留着极少记忆的大脑回想着。终于，外婆开口说：“你是杨黎光。”
我感到外婆不久于人世了。1998年，我带着妻子和女儿一同回家看外婆，这时外婆再也认不出我了。外婆由于卧床太久，身上到处都痛，妈妈常扶外婆起来坐一坐，可是外婆怎么坐着都不舒服，还像孩子一样"咿咿呀"吵个不停。我知道是外婆身上痛。我突然想起，婴儿再不舒服，被母亲抱到怀里就不哭了。于是，我将外婆抱起，然后像摇孩子一样轻轻地摇。外婆果然变得特别安静，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我知道，小时候外婆也是这样抱着我让我入睡的。
妻子用掇像机摄下了这个珍贵的镜头，留给我一个永恒的怀念。
1998年8月16日，我突然接到家中电话：外婆去世了。我由于工作的关系不能马上回家。
外婆安葬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抱着外婆上山，瘦削的外婆躺在我怀中一动也不动，给我留下一个永远的思念。外婆，我仍然会回家看你，时间改在每年的清明。
（谨以此文纪念我远去的外婆）
写于2000年9月
选自《杨黎光文集》第十一卷散文《走不出外婆的目光》，
作家出版社，2006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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