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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祖坟的地方叫故乡

作者:戴斌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6 人已围观

二十岁的时候,我从长寿街到忘私桥去。堂弟纳新去担水,我跟着去玩。井还是我离开前的那口井,三面用青石砌起,顶上盖着一块大青石板,给井做了一个青石棚子,小时候,我们常站在井棚子上面,望远、发呆或者等人。担水的方法也是一样的,一个桶先下去,将桶底在水中捅两下,让粘连在桶底沿上的泥尘缓缓坠入井底,接着左一拨,右一拨,拨开水面上的青苔和浮屑,也将井里的小小的鱼虾、水甲等活物赶开藏起,然后水桶斜入水中,舀提一桶井水上来;另一只桶重复着前面的动作,又取出一桶水上来。这样的动作,我不知重复做过多少次了。

我童年做得最多的事情,莫过于上山斫柴和到井边担水。最先担水时,是到桥背山脚的井里担水,要过一座由一棵树剖成两半搭成的桥,走在桥上,桥会上下跳动,惊心动魄得好玩。当然女孩子们是不敢在桥上玩的,看到有调皮鬼走近,便会麻雀般地惊飞而去。

不知什么原因,后来便有了这口有井棚的水井。它在一片水田中间,不要过桥,同时也离居住了一个生产队三四百号人的老屋近了许多。

堂弟到井边去取水时,我站在井棚青石盖子上,抬头看四处的田野与青山。

这时正是隆冬时节,失去庄稼的田野,像是褪了肉的水蜜桃桃核般的瘦削与谨慎,在一片薄霜的敷衍下,瑟缩发抖;那条通过田野的大路,此时像是一根遗弃的琴弦,屈弓着身子,安静得像是冬眠中的瘦蛇;挨着田野一路行走的是绵延的浅草山坡,坡上是梯田似的层层而上的茶蔸,和一些稀疏的油茶子树,表情呆滞,了无生气;而山边下那条童年记忆中波澜壮阔的江,水浅得只有脚背深的模样,让我反复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

事实上,我反复怀疑自己记错了的,不仅是那条江,而且是整个忘私桥,阔别了近八年的忘私桥,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瘦小了!如一件童年遗落在这里的旧衣,怎么看着,怎么也不敢相信,当年自己怎么就穿得下这么一件小衣。

我正看着想着,堂弟将水放一边,也一个箭步跃上井盖,笑着对我念了那首著名的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堂弟念完,笑说,这次回到故乡,有什么感想?

“故乡”这个词,就在这时伴随着堂弟纳新灿烂的笑容,闪入我的脑海。说是“闪入”,并不是说我脑海里从没有过这个词,事实上它一直存在着,有时也勾起过我对故乡在哪的思考。我当时的思考结果,是我的故乡应该在长寿街。因为我是在长寿街出生的。三岁时,随母亲下放在这里,然后在十二岁时,因落实政策而回到长寿街。虽然这里是我父亲的老家(我父亲是在长寿街工作时,和在长寿街土生土长的我母亲结婚的),但我不喜欢这里,我认为我的出生地才是我的故乡!

在我年少的思维里,“生”是一切的开始,没有生,就没有任何其他;同时,生也是一系列的机缘巧合,在那个时间与空间交汇的结果,但我们念念不忘的,却是那个时间,年年岁岁都会惦记着,我们称之为生日的日子,从而忘记出生时的空间,也就是说我们的出生地。二十岁的我,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我应该把出生地当作故乡。

当然,这也不仅仅是我在那里出生,事实上除了在忘私桥的九年多,我其他时间都生活在长寿街,我的稚嫩的少年时光、我的朋友、我的初恋与梦想,都与长寿街头西溪桥边的景物一起,桃红柳绿、莺飞草长着。而且,奇怪的是,不论我在哪,说起长寿街,在我印象中,总是春天的景象,小河旁桃红柳绿,街巷边蒸笼里的包子冒着腾腾热气,少女们热情大方、笑靥如花……

然而,现在站在水井边上,看着这冬日里的田野,面对堂弟的问题,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故乡”这个词所散发的气息,跟这片寒山瘦水是那么契合,我差点就要说这是故乡了。

然而就在话出口的一刻,我又改变了,将语言改变成笑声。

我用笑声回答了我的堂弟。

我最终确认故乡是忘私桥,是因为母亲的去世。在母亲病重时,我脑中也有过闪念,我想就在县城附近的山上,买一块地,安葬母亲。在我的感觉中,买坟地与买房子应该是差不多的,此前我已在县城买了一套很好的商品房给母亲住,但这时父亲已动手了。他在忘私桥我二伯父的油茶树山上,看好了一块地,并请阴阳先生对着“八字”与方向仔细掐算过了,人与地绝对相合,是一块很好的风水地。这块地本来我二伯父先看中,要留着自己百年之后用的,可惜的是,他的“八字”与地不合,因此给了我父亲。

父亲立即请人着手“打生基”,所谓打生基,即是人活着时,为自己建成死后安睡的墓屋。家乡风俗,棺材是不埋入地下的,而是挖平地后,在地面上用金砖、石灰或水泥砌起拱门似的、比棺材略长的巷道。这巷道在家乡叫"炕",跟北方睡觉的“炕”一个音,形状也有一些相似处。不同的是,北方的炕上面睡人,下面塞入生火的柴煤,而我们老家的则是,下面塞入棺材,上面则垒土成堆。当然,一旦有人进去,那便不叫炕了,叫坟。一座坟一般有两个炕道,刚好安葬一对夫妻。家乡的老人,一般在年龄稍大时,便由自己,有时也由子女,在山上选好位置,打好生基,等待自己归山时居住。

生基打好才干没几天,母亲去世了。

忘私桥我的族人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迎接了我母亲的灵柩,这样的热情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因为我母亲和父亲已离婚好几年,父亲也再娶了,但我伯父他们说了,在戴家生了子女,就永远是戴家的祖婆,理应隆重风光地安葬在戴家的祖坟山上。

我去过那油茶树山上后,才知道那山上星星点点地葬满了坟,都是戴家各支的先人。我看着堂兄弟们在炕道里铺上两块竹篾,将我母亲安睡着的棺材放在竹篾上,从头至脚慢慢塞入炕道中,然后封了道口,便算是安葬了。

有那么一刻,我感到特别奇怪,我为什么要把我的母亲放在这个山坡上?她真的就这样永远地离我而去了吗?我甚至还有些感到莫名其妙,一个来自二百里外的长寿街的女人,怎么就安睡在忘私桥这个陌生的山坡上呢?
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极不负责任的男人,把我的母亲,把一个来自二百里外的女人,丢在这山坡上,自己转身走了……

这样想着,我感到特别愧疚,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母亲呢?我为此惴惴不安好些时候,有一会忽然想到,其实我母亲并不孤独,因为那山上,有我的许多祖先。并且有一些是我母亲认识或者认识我母亲的,他们见证过当年,我父亲是如何把我母亲娶进门;他们也明白,我母亲是如何在戴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在人世延续着他们的血脉。

这个外来的女子,她不是外人,她也是戴家的祖婆,在这山上,应该有她的一把椅子、一个座位啊!

我是把我的母亲托付给了我的祖先们,他们一定会照顾好她的。这样想着我便感到安心了,同时,我还感到安心的有,虽然我在两千里外的深圳生活,一年回去不了一次,但山坡上我母亲的坟,也是不要操心的,因为在家乡的堂兄弟们,会照看好祖坟山上的每一座坟,逢年过节祭祖、挂山,他们也不会漏了我母亲……就是我的故乡!
想清楚这些事,我同时也明白了,这一个会照顾我逝去的母亲、有我的祖坟的地方,才是我的故乡!

找到了故乡的所在,便也就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所在,再去长寿街时,我理直气壮地讲忘私桥话了。而此前,我在长寿街讲长寿街话,在忘私桥讲忘私桥话,是以我堂弟纳新要站在井盖上说我“乡音未改”。

长寿街和忘私桥同属一个县,讲两种不同的话,差别不是十分大,但面对熟人忽然变了一种话,还是挺刺耳的,朋友们就有意见了,我解释说那忘私桥是我老家嘛!是的,毕竟同一个县,要说那是故乡,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说来奇怪的是,随着话语的改变,我印象中春花般鲜艳的长寿街,也慢慢地蒙上了一层薄雾,淡了些,灰了些,一种走亲戚的感觉,就布满在我去长寿街的路上。

找到了故乡的所在,我也常想,如果我的堂弟纳新再次站在井盖上,对我朗诵那首著名的诗时,我将不再以笑容来搪塞他。因为此时的我,不再是当时二十岁的毛头小伙,眨眼间,十八年的光阴过去了,三十八岁的我,在深圳混了十三年,迫于生活的压力,我已是头发灰白,两鬓早衰了。同时,堂弟纳新也在广州打工十几载,这么多年来,我们只在广州见过一面。他虽然头发未白,但脱发,头顶植被日趋稀疏,额头像岩石似的凸显出来。

我和堂弟纳新那次广州见面,除了感叹时间易逝、人生无常外,没有就故乡这话题进行交谈,毕竟我们不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伙,急着要对一些事情表明自己的态度。然而,故乡像是秋日河底的沙石,随着时间和距离的渐行渐远,她也渐趋清晰,直至浮出水面来,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长成人们心底的一棵望乡树。

现在的我,就常在这棵树上徘徊,这倒不是说,我现在就急着想要落叶归根,只是面对这个似乎是忽然明白的"故乡"这个词,自然而然地要生出诸多感慨。

我从母亲的安葬中,悟到了一片土地对一个人的意义,比方说我母亲的躯体、我母亲的灵魂,也许只有在那一片油茶树山坡上,才能了无牵挂地安息,而我也不再为她担心,可以了无牵挂地工作和生活着。这两个“了无牵挂”,让我为拥有这一片土地而感到幸运,为没有这样一片土地的人惋惜。

过去读唐诗,让我泪流满面的,只有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茫茫风沙,渺渺寒露,可怜的人啊,你可曾听到呼唤?你为什么不再回家?

在我们老家,没有回到故乡的灵魂,叫游魂,是要招魂的:……西极流沙,昆仑葱岭路途奢,春风常不度,玉门关外夕阳斜,如今休作公侯梦,定远谁夸?魂兮归来,莫迷烟柳路三岔。

……中央德黄,黍油麦秀是吾乡,春水桃花矶可钓,秋阴桐影月尤凉,悦亲戚之情话,鸡黍乐无忧。魂兮归来,应试许梦里诉衷肠。

是的,我们要把远离故乡的游魂招回来,让他们在祖坟山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让他们落叶归根、认祖归宗,让他们在熟悉的土地中,彻底安息。

在我们生生不息、无休无止的生命的链条中,"我"这一环,不是单独存在的,并不是死了就完了,就灰飞烟灭了。它既有来龙,也有去脉。而此中的“去脉”,对我们人生的意义,也许更加重要。因此,故乡也就是我们活着时,应该为死后找到的那块土地。

2006年10月14日
选自《文学的光荣》散文卷上卷,东南大学出版社,
2016年10月版,此次文字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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