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 > 社会 > 文化事业 > 文化作品 文化作品
总有微光照亮
作者：王十月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6 人已围观
我要说说南庄，这珠三角的小镇。说说这小镇的灰尘。噪声。人。事。
南庄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压抑的。这珠三角的工业陶瓷重镇，差不多百分之九十的工厂都生产建筑陶瓷。踏上南庄的土地，耳朵里塞满了巨大的机器轰鸣声，高大的烟囱林立着，小镇的表情怪异莫名。噪声太大，反而失去了声音，只有那些烟囱无声地往外喷吐着青灰的烟。烟太多，无法飘散，在天空堆积成厚厚的霾。整个南庄的天空、大地、工厂、河流，都被涂抹成灰褐色，连树上也浮着一层厚的灰，连打工者的衣服和脸也是灰色的。让人想起尚扬笔下的风景。
第一次走进南庄，心里升起本能的反感。悲哀地想，这就是我将要生活的地方！无论这小镇是否接纳我，也无论我是否喜欢它，我都要想办法把自己像钉子样钉入它的身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生存是当务之急。当人生的目标被简化为"生存”二字时，其他的言说都显得奢侈可笑。生活，生存，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灰色的风景中，我背着硕大的黑布包，无声地行走在图画中。多年以后，回想这一幕，回想当时内心的茫然，依然能看见一个灰色的影子，像一丝烟飘浮在梦中。时间，是一九九八年。当时的我，在外打工多年，回家搞养殖，将打工多年的积蓄打了水漂，欠下一屁股债。我出门目的简单，找份苦力活，挣钱还债。我计划用三年时间还清欠债，还清欠债之后的计划，当时不敢想。
祖先告诉我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当近忧尚无法解决时，远虑往往会显得华而不实。八年之后，当我从异乡漂泊到异乡，在另外一个叫31区的城中村里写作一部名叫《31区》的长篇小说时，心里浮现起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意象，黑暗中的一道微光。是这道微光指引着我走出了生命的黑暗。说黑暗并不准确，我无意去渲染那些尘封的黑暗，毕竟有一道微光在照亮我，照亮这南方雨水丰沛的小镇。
在南庄，我最先遭遇到的是两个治安员。
两个治安员，身穿迷彩服，手提橡胶棒。我心里一惊，暗暗叫苦。对于曾经在南方打过工的人来说，知道遇上治安员，不会有好事。迅速思考对策，赶紧摸口袋——谢天谢地！从湖北到广州的火车票还在！身份证也在！心里平静了不少。
暂住证，身份证。治安甲说。
我刚来广东，这是我的车票，这是我的身份证。把能证明我初来乍到，还不需办暂住证的证据一股脑儿递过去。
治安员接过我的车票和身份证，瞟了一眼，指着我的包，说：打开。
放下包，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往外掏。掏到底下，是书。一本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宋词鉴赏》，一本《围棋定式》。书底下是两盒围棋。这两盒棋，是我在家养猪最困难时买的，四十五元，磨砂棋子粒粒匀称，黑子深沉，白子浑厚，没有劣质棋子的贼光，我很喜欢。棋买回家，被妻臭骂一顿：“栏里的猪都没钱买饲料喂，还有心思玩棋。"我无语。我并不会下棋，也不热爱下棋。我是永远的自棋篓子。可是我自己和自己下棋。上广东，路途遥远，我决意带上它。我知道，未来的生活将会是枯燥的。
生活可以枯燥，不能让心灵干涸。这是什么？治安乙问。
打开棋盒，露出圆润的白子，打开另一盒，露出晶莹的黑子。
什么东西？是不是用来搞破坏的！治安乙抓起一把棋子，瞪着我大声喝问。
治安甲笑着对治安乙说：围棋，爱下棋的，是文化人，算了，让他走。
谢天谢地，没想到一盒围棋让我有惊无险。
南庄实在是我的幸运之地。
在南庄的一年多，包括刚开始近一个月的找工之旅，在我绝望时，在我悲伤时，在我迷茫时，在我无助时，总有温暖不期而至，像火把，照亮我的孤独。
找工并不顺利。去南庄，本是投奔在陶瓷厂当搬运的大哥，希望能通过他介绍进厂当搬运工，没想到大哥打工的厂很快就要搬去三水，厂里不招工。大哥也要跟着去三水。我只好去佛山找工。大哥的姨姐在佛山卖水果，大哥让我去找她，也许可以帮上忙。
我找到大哥的姨姐美芝。美芝姐在我们故乡是传奇，十六岁为了逃避不喜欢的婚姻，在婚前两天离家出走，其时尚在八十年代初，她的故事被当成反面教材在乡村流传。这也成为她的人生"污点"，以至于后来回乡村找对象一直艰难。想来在故乡媒婆们的眼中，一个问题女孩，是只能配上问题青年的。美芝姐离家出走时，家乡还没有传入打工这个词。她逃到武汉，进职校学习缝纫，并进服装厂打工。可以这样说，她是我们乡，甚至我们小镇，第一个出门打工的女孩。她后来一直东漂西荡，开的士，经营餐馆，摆小摊，做夜市，甚至经营“发廊”，从陕西往佛山整车贩水果……她从来没在一个行当做足哪怕半年。她总是像风一样，武汉，深圳，佛山……到处流浪。渐渐地，由十七八的少女流浪成了老姑娘，然后回家嫁人，生女儿，又风一样离婚。我从前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这样不安分。村里人都说，如果她安分点，早就是富婆了。这是实情。她一直在折腾自己。她在追寻什么呢？多年以后，当我突然发现，我也是这样在折腾时，当我发现我身边的很多工友也是这样在折腾时，突然明白，她和我是一样的。我们内心茫然，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
南庄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压抑的。这珠三角的工业陶瓷重镇，差不多百分之九十的工厂都生产建筑陶瓷。踏上南庄的土地，耳朵里塞满了巨大的机器轰鸣声，高大的烟囱林立着，小镇的表情怪异莫名。噪声太大，反而失去了声音，只有那些烟囱无声地往外喷吐着青灰的烟。烟太多，无法飘散，在天空堆积成厚厚的霾。整个南庄的天空、大地、工厂、河流，都被涂抹成灰褐色，连树上也浮着一层厚的灰，连打工者的衣服和脸也是灰色的。让人想起尚扬笔下的风景。
第一次走进南庄，心里升起本能的反感。悲哀地想，这就是我将要生活的地方！无论这小镇是否接纳我，也无论我是否喜欢它，我都要想办法把自己像钉子样钉入它的身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生存是当务之急。当人生的目标被简化为"生存”二字时，其他的言说都显得奢侈可笑。生活，生存，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灰色的风景中，我背着硕大的黑布包，无声地行走在图画中。多年以后，回想这一幕，回想当时内心的茫然，依然能看见一个灰色的影子，像一丝烟飘浮在梦中。时间，是一九九八年。当时的我，在外打工多年，回家搞养殖，将打工多年的积蓄打了水漂，欠下一屁股债。我出门目的简单，找份苦力活，挣钱还债。我计划用三年时间还清欠债，还清欠债之后的计划，当时不敢想。
祖先告诉我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当近忧尚无法解决时，远虑往往会显得华而不实。八年之后，当我从异乡漂泊到异乡，在另外一个叫31区的城中村里写作一部名叫《31区》的长篇小说时，心里浮现起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意象，黑暗中的一道微光。是这道微光指引着我走出了生命的黑暗。说黑暗并不准确，我无意去渲染那些尘封的黑暗，毕竟有一道微光在照亮我，照亮这南方雨水丰沛的小镇。
在南庄，我最先遭遇到的是两个治安员。
两个治安员，身穿迷彩服，手提橡胶棒。我心里一惊，暗暗叫苦。对于曾经在南方打过工的人来说，知道遇上治安员，不会有好事。迅速思考对策，赶紧摸口袋——谢天谢地！从湖北到广州的火车票还在！身份证也在！心里平静了不少。
暂住证，身份证。治安甲说。
我刚来广东，这是我的车票，这是我的身份证。把能证明我初来乍到，还不需办暂住证的证据一股脑儿递过去。
治安员接过我的车票和身份证，瞟了一眼，指着我的包，说：打开。
放下包，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往外掏。掏到底下，是书。一本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宋词鉴赏》，一本《围棋定式》。书底下是两盒围棋。这两盒棋，是我在家养猪最困难时买的，四十五元，磨砂棋子粒粒匀称，黑子深沉，白子浑厚，没有劣质棋子的贼光，我很喜欢。棋买回家，被妻臭骂一顿：“栏里的猪都没钱买饲料喂，还有心思玩棋。"我无语。我并不会下棋，也不热爱下棋。我是永远的自棋篓子。可是我自己和自己下棋。上广东，路途遥远，我决意带上它。我知道，未来的生活将会是枯燥的。
生活可以枯燥，不能让心灵干涸。这是什么？治安乙问。
打开棋盒，露出圆润的白子，打开另一盒，露出晶莹的黑子。
什么东西？是不是用来搞破坏的！治安乙抓起一把棋子，瞪着我大声喝问。
治安甲笑着对治安乙说：围棋，爱下棋的，是文化人，算了，让他走。
谢天谢地，没想到一盒围棋让我有惊无险。
南庄实在是我的幸运之地。
在南庄的一年多，包括刚开始近一个月的找工之旅，在我绝望时，在我悲伤时，在我迷茫时，在我无助时，总有温暖不期而至，像火把，照亮我的孤独。
找工并不顺利。去南庄，本是投奔在陶瓷厂当搬运的大哥，希望能通过他介绍进厂当搬运工，没想到大哥打工的厂很快就要搬去三水，厂里不招工。大哥也要跟着去三水。我只好去佛山找工。大哥的姨姐在佛山卖水果，大哥让我去找她，也许可以帮上忙。
我找到大哥的姨姐美芝。美芝姐在我们故乡是传奇，十六岁为了逃避不喜欢的婚姻，在婚前两天离家出走，其时尚在八十年代初，她的故事被当成反面教材在乡村流传。这也成为她的人生"污点"，以至于后来回乡村找对象一直艰难。想来在故乡媒婆们的眼中，一个问题女孩，是只能配上问题青年的。美芝姐离家出走时，家乡还没有传入打工这个词。她逃到武汉，进职校学习缝纫，并进服装厂打工。可以这样说，她是我们乡，甚至我们小镇，第一个出门打工的女孩。她后来一直东漂西荡，开的士，经营餐馆，摆小摊，做夜市，甚至经营“发廊”，从陕西往佛山整车贩水果……她从来没在一个行当做足哪怕半年。她总是像风一样，武汉，深圳，佛山……到处流浪。渐渐地，由十七八的少女流浪成了老姑娘，然后回家嫁人，生女儿，又风一样离婚。我从前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这样不安分。村里人都说，如果她安分点，早就是富婆了。这是实情。她一直在折腾自己。她在追寻什么呢？多年以后，当我突然发现，我也是这样在折腾时，当我发现我身边的很多工友也是这样在折腾时，突然明白，她和我是一样的。我们内心茫然，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
很赞哦！ ( )
评论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