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微光照亮

我当主管后没多久，厂里增加了一个小小的部门，说是部门，其实也就四名女工。老板让我在管理丝印车间的同时，把这个小部门也管起来。从其他部门调来两名女工，又新招来两名女工。新招的两个都来自贵州一个叫旺草镇的地方。我后来试着在地图上寻找过旺草镇，没有找着。两个女工，都很小，十七八岁。其中一个就是冷钟慧。冷钟慧进厂的第二天就病了，当时我没在意。第三天，她还没来上班，一问，没钱去看病。我去宿舍看她。她脸色蜡黄，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于是让厂长安排车，又向工友借了点钱，把她送到南庄医院。没想到那几天，南庄出现了几例霍乱病人，而冷钟慧的病情很像霍乱，医院很重视，要先交三千元住院押金，病人隔离观察。我的钱不够，回厂财务部，以个人名义借了点钱交住院费。在等化验结果的那些天，人心惶惶，厂里被疾控中心封了，全面消毒。我每天去看望两次冷钟慧，隔着透明玻璃，我们说不上一句话。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她不是孤立无助的，希望她多一些信心。一个星期后，化验结果出来了，感谢上苍，她只是患了急性肠胃炎。厂里派车接她回来，压抑的阴影终于散去。冷钟慧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宿舍，将我散发着臭气的被子、床单和一堆脏衣服抱到洗衣间，帮我冼得干干净净。

我只是做了件很小的事情。她病了，而刚好又是我这个部门的，她在这里没有老乡亲人，我不管谁管？没有想到，这件事在厂里引起了极大反响。后来，我几乎被传说成了英雄。我的形象在冷钟慧充满感激的讲述中变得无限高大起来。冷钟慧不再叫我主管，改口叫我大哥。在她的带动下，部门的工人们都叫我大哥。有一次，我在卫生间，听见隔壁女卫生间里传来两个女工对话，她们居然在谈论我。一个对另一个说，你真幸运，有这么好的主管；另一个说，那当然啦！王大哥对我们很好。言语中颇为自豪。

元旦节，厂里办晚会，很多客户来参加。我是主持人。冷钟慧和另外三位女工准备了合唱节目——《让世界充满爱》。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到冷钟慧的节目时，她却在唱歌前说起了几个月前她住院的那件事，说起我送她去医院，给她交押金，说如果没有王大哥，她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着，旁若无人。
我打断了她的话，不让她说，让她唱歌。可是她一定要说。

她说完了，泪流满面地对着我深深鞠了个躬，然后才和她的姐妹们一起唱起了那首《让世界充满爱》。

我渐渐爱上了南庄。爱上了这灰尘漫天的小镇。爱上了这里林立的烟囱。

我开始计划着，还清欠债之后，该怎样生活。

晚会过后，很快就到年关，厂里加班时间越来越长，总有赶不完的货，而这些货都要在年前交付客户。每个主管的压力都很大。老板要对客户负责，我们要对老板负责。工人没完没了地加班，看着她们那疲惫的身影，在安排加班时，心里总有说不出的罪恶感。我想我该切切实实为她们做点什么，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去和经理谈，要求增加工人，减少加班时间。经理说年关招工难，且过了年就是淡季，招多工人也不合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们一起加班，用这种方式，来减轻我的内疚。偶尔也会帮她们打份炒河粉。我希望她们知道，我和她们站在一起。我还有份私心，希望早一天做完订单，我好早一天回家。

腊月二十七日，凌晨三点，在连续两个通宵加班后，终于可以放假了。我部门的员工们都不回家，在厂里过年。下班了，连续加班多日的她们没有休息，而是到我宿舍，帮我收拾行李。大家默默无语，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千言万语，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天很快就亮了。我要坐车，先到佛山，再到广州，再到荆州，再到石首，再到调关，然后才到我的家，那个名叫南湖的村庄。我归心似箭。她们争着帮我背包，我把包交给冷钟慧。硕大的包。我知道，得让她做点什么，她才会感到高兴一些。我们一行走到路口等车。她们说，向嫂子问好。我说谢谢。她们说，问侄女好。我说谢谢。车就来了，我背上包跳上车，车开动了。一个女孩突然将手掌合在嘴边大声叫喊：

大哥，一路顺风。

其他人也一起喊起来：大哥，一路顺风。然后我看见她们相拥在风中。可我必须回家。

南庄渐渐远去，她们的影子越来越小，车拐了个弯，就看不见了。我的泪水汹涌而下。差不多是一路流泪到佛山。回家的汽车经过大瑶山，望着窗外的凤尾竹，那山脚下环绕的碧绿的江水，我的泪水又下来了。

我是幸运的，写作才一年，文学就改变了我的命运。次年五月，我离开南庄，到深圳《大鹏湾》当编辑。在当年，《大鹏湾》可是许多打工人心中的圣地。离开那天，正是南方的雨季。雨水洗尽了南庄的天空，连路边的树都鲜活了起来。香蕉叶绿得肥硕温润。她们再次送我。这次她们没有流泪，只是往我的包里塞东西：水果，钢笔，笔记本，相册。冷钟慧还塞给我一个信封，要我上车后才能看。上车，打开，里面有封信，还有四百块钱。冷钟慧在信中说，大哥去深圳，很多地方要用钱……

她一个月的工资，扣完生活费，也就是这么多。

我感谢她们，这些可爱的姐妹。是她们的感恩，让我学会了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流浪，是她们，教我学会了宽容，学会了打开自己紧闭的心。美芝姐、技术工、X、小唐、冷钟慧……他们是我生命中的微光。这微光，照亮了我的南庄。这南方的小镇，每次想起，总会感到无限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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