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巫毛拜陀》自序

毛拜陀由于偏僻和贫穷，至今不通公路。农副产品自己吃都不够，更无资源特产，村民们没有什么收入，经济来源主要靠卖鸡蛋、赶马帮、去茅山种苞谷卖，最可怜的是漫山遍野采点金银花、茶辣，捡点桐果，割点棕片，由于这些东西少得可怜，卖得三五块钱已是谢天谢地。在毛拜陀找一分钱比登天还难。有一年我独自一人去杀牛坪找金银花，布鞋太滑，从一个陡坡上滚下，好在被一根山藤绊住，否则就滑进一口冒着雾气的天坑里。我用石头试探天坑的深浅，敲坛子似的声音响了几分钟，吓得我毛骨悚然。有一年冬雾弥漫，五尺外不辨马牛人，我便与再明满舅去过棍村山地里偷割棕片，不想山角落里传来扯马葱老人的咳嗽声，吓得我们从高高的棕树上逃命似的滑下来，卵泡刮得刀割似的疼，但谁也不敢叫，万一被逮住就无脸见人了。

毛拜陀不但山穷水少，而且气候恶劣，春天干旱少雨，夏天暴雨滚石，冬天天寒地冻。讨水偷水之事时有发生，冻得手脚生冻疮之人，比比皆是。人们常见春天的牛马因少水缺草，瘦得皮包骨头。穷苦人家的老人小孩，冻得身如筛糠般发抖。

因交通不便，马成了每家每户的重要交通工具。往来运送东西，赶场以马代步，成了石山路上的一道风景。无钱买马的人家，只有硬着头皮当"牲口"，用背篓背东西，用肩膀扛物件。背篓底因无数次的歇气而磨穿，肉肩膀因重压而起茧，脊背因长年负重而佝偻。

毛拜陀人吃的东西很简单。主食是苞谷米、苞谷面，菜的花样也不够，春天有红米菜、牛皮菜，夏天有四季豆、南瓜、佛手瓜，秋天有饭豆、老南瓜、迟四季豆，冬天有青菜、豌豆苗、大蒜叶等。记得有一年冰天雪地，青菜被冻死，母亲就把老四季豆荚从牛马草堆里翻出来，把老豆荚皮剪去头尾，用鼎罐煮烂当菜吃。

毛拜陀人穿得更是简单，老人小孩冬天穿单衣单裤的大有人在，春夏秋打赤脚的也常见不鲜。由于冷，小孩子两道鼻涕虫像岩上冰凌下垂，老人的双腿像上了发条似的抖动不已。不管男女老少，冬天手脸开裂像磨刀石，脚后跟长冻疮红得像红萝卜皮。

我二十岁以前，大部分时间是打赤脚。我曾经学别人在球鞋底钉上几颗扣子，然后用棉纱带穿拢起来做成凉鞋，穿上它人前人后地显摆。我当民办教师那几年，几乎都是打赤脚，学生问老师你为什么和我们一样打赤脚，我说赤脚医生是打赤脚，民办老师也应该打赤脚呀。

毛拜陀的文化生活和娱乐活动也很贫乏，打陀螺、躲猫猫、下军棋、打花猫、下母猪棋、打扑克等就是我们最开心的活动。我们从山上砍来马栗光木头做成陀螺，用棕丝搓成绳，然后与伙伴对打，可把对方的陀螺打出青烟，自己的陀螺还在呜呜地骄傲地鸣叫着示威。下军棋是大人小孩都喜欢的娱乐。我们自己用苦竹子做，大小尺寸一样，棋盘上分不出司令工兵。春节打花猫，用锅底的黑灰抹向对方的脸，来客也不拘束，反戈一击，结果大家在哈哈的笑声中品味一年中难得的快乐。

毛拜陀的婚丧嫁娶也体现了穷山区的特点。最丰盛的宴席，也不外乎是猪肉片、油炸豆腐果、豆芽菜、豆豆米、豆豆英、豆腐花（我们叫河渣）、豆腐渣、老佛手瓜皮、青菜、饭豆子煮梅干菜、干笋子、油炸糯苞谷面粑粑。富裕一点的就把猪肉切成坨坨肉，像东坡肉，再加点炖豌豆子。如果赶上季节，还可添个南瓜炖四季豆荚，或者佛手瓜丝炒番茄。鸡鸭肉是难得的，一般人家上不起。吃完饭还可以打包，妇女舍不得吃肉，往往用芭蕉叶芋头叶或南瓜叶包回去给孩子吃。

送礼也简单，生日送一斤红糖即可，结婚送一条毛巾即可，丧事送几斤苞谷米即可。至亲有红白喜事也有送大礼的，比如岳父去世送中猪上祭，舅家孩子结婚送肥猪贺喜，等等。送钱的块把不嫌少，五块十块不嫌多。

遇到建房子这样的大事，互相帮助的现象就相当普遍。头一天人们就来了，把柱头顺排成列，灯笼火把备好，木槌斧锛锉子找齐，孩子们被委以重任，到邻村去借被子毯子席子，从秧村驮回的稻草，从山窝地里砍回的苞谷叶起作用了，它们被用以垫床。几十上百人在毛拜陀住下来，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人们用龙篱拉，用楼梯顶，用肩膀扛，硬是把几千斤重的房扇立起来架好，响槌声呐喊声斧锛声响成一片。你会体会到人心齐泰山移的气势。

毛拜陀的人十分讲究风水，故去的人要葬到龙脉上，所以有的墓地被选在高高的山嘴下，那地方被认为是龙嘴，棺材要抬到那地方，全靠四邻八乡的人来帮忙。有的丧家择良辰吉时，灵柩要在家里停放几天，这时全村人都要行动起来，背柴的、挑水的、洗菜的、借被子毯子席子的、摆桌子端碗筷的、亲戚朋友吹着唢呐抬着猪来上祭的，把整个小山村闹得沸腾起来。出殡那天，抬棺材的、打幡的、用马索扯棺材上山嘴墓地的，几乎成了全村人的活动。

毛拜陀是20世纪90年代才通电的，当时买变压器还不够钱，我和在外上门的再明满舅每人捐了一千多元才买到。村上至今看不了电视。那年探亲在再维大满舅家看到电视机在播放戏剧片，我说换个台，他说换不了，因为收不到信号，只能放录像。那次与再清满舅等四人打五十K，他赢了，很实在很郑重地跟我说，还是农村好玩。我心酸酸的，差点没哭出来。

选自《神巫毛拜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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