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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工记

作者:程鹏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非虚构写作”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2 人已围观

我看着他的个人简历,姓名:罗舰疆。性别:男。年龄:二十二。籍贯:重庆开县。学历:本科。专业:计算机软件工程。我对他惊呼,你大学生?大学生还进工厂?他笑笑,说,没办法啊。我说,桥头附近有很多工业区,你可以找找。他说,我不熟悉。我对他说,我明天带你去找找。这个罗舰疆,在我的印象里,还是穿裤衩的小孩,流着鼻涕。他是我母亲一个远亲的孩子,住在县城的郊区,他该叫我表哥。他打电话回家得到我的联系方式。之前,他在宝田工业区一家塑胶电子公司担任IPQC。他摇头说,那家厂不正规,加班才5.5元一个小时,不合劳动法,所以在那里干了不到三个月,听说工厂容易找,年前就辞掉了。

第二天,桥头的大街小巷还笼罩着过年的气氛,看那些在阳光下晒暖的人们,悠闲,只穿一件薄薄的棉衣。但打工找工的人,就都在路上了。我们沿着宝安大道往沙井方向走,那有一片一片的工业区,四方的排列,都有高高的围墙,栽满葵叶植物,叶子被镀上工业时代的病症。很惊异,找工的只有三五个,零零星星;让人诧异的是,招工的居然把招工台摆到大路上来了,脸上流露出那几乎算是渴盼的神情。我们一路看过去,招工栏大都招普工,五十名,一百名,两百名,五百名。月工资九百元。加班,7.76 元一小时;双休加班,10.34元一小时。我张大嘴巴,眉毛耸得高高的,成了一条虫,算了算,一个月拿两千元左右。我为这个数字动了心,赶快打电话给我的二姐,我说现在民工荒了,来深圳打工吧,有两千元一个月。二姐是我们那个村里走出的第一代打工妹,后来嫁到了新疆,她心里很厌倦在工厂打工。我又致电在湖北的妹妹,妹妹说,鬼去哟,跑到外地去,现在武汉打工也是一千五百元左右。于是,我又打电话给大姐的女儿,她说,我男朋友过来了,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工,算了,我们还是在北京。我的嘴巴这时成了一个零,一颗小小的太阳和铁圈,它们分别代表我的惊诧。有的招工像菜市场那样叫喊,招工了,招工了。找工的视若无睹,从一个摊位走到另一个摊位,很少有人坐下来填表和咨询。我看着这一切,突然大声失笑,想想十年前在东莞白沙找工的经历,挥之不去。

1993 年左右,我在深圳月亮湾光大木材公司里认识了工友刘先隆。那时,我们都很年幼,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像一棵白葱,因为他皮肤雪白,我则像一棵大蒜,因为我茁壮。我们都在那个车间生长着,把黄金般的颜色慢慢镀成机器的油污。有一天,我们都松懈掉了,就像机器失去了齿轮。我们先后辞了工。没想到,几年后,我们又在工厂相遇。他说,他在找工,不想回到这个工厂。我说,我也是。于是,他跟着我去了东莞白沙,住在一排旧式的围屋居。我们整天在虎门、白沙、厚街、篁村跑,甚至去了东莞市区找工,脚都跑断了。每天早上出发,晚上回来挨上床就不想动了;在太阳底下,渴了,捡起路边的矿泉水瓶子,灌田间的水喝。但工厂的大门永远关着,铁制的大门,横竖的钢条,冰冷的物体。有一天,在白沙一个士多店前,有一个人喊我乳名,我很诧异地看着他,因为我不认识他,无法从哪个记忆的角落里把他找出来。他说是我中学同学,还请我们喝了百事可乐,玻璃瓶的那种,一元五角,灌下去,嗓子就不再冒烟了。他说,他们工厂要招工。我们问,什么厂。他说,是木材厂,他可以帮我们。我和刘先隆听说是木材厂,一下子就闻到过去的味道,尽管心有不愿,但又无法选择。过了几日,雨霖木材公司招工,没想到,我们去时,门前排上了几条长龙,还拥挤着一些人群。我们看是没希望了,但还在厂门口张望着。大门一开,其实是开了旁边进出的一道窄门,保安吆喝着,挥着铁棒,放进去几个人。如此这般,看来要进到这个工厂,要过的第一关是保安,不然,任你是个人才,连见工的机会都没有。我拼命地推着刘先隆,终于挤到前面去了。透过大门,我们看到,招进去的人在围着圈子跑步,有的女生招架不住了,叉腰喘粗气,被放了出来。后面的人群推着我们。到了中午,保安说,不招了。我们悻悻然,责怪运气不好。回来的路上,刘先隆问,你那个同学呢?我回答说,没看见,人在外面,不要当真。

我想天空从来没改变过什么,阳光还是一样,浮云还是往日。只是时代在翻云覆雨,昨天和今天是不可比拟的。我想罗舰疆大可找到一份办公室工作,因为他是大学生,那才不辜负他四年的寒窗苦读。于是我托了富士康的文友,对方的回答是做普工随时进来,找办公室职务要看机会。我突然想起,去年金融海啸,挤在人才市场的人,像海洋那么宽。媒体报道找不到工的人数有一千一百万,天天看返乡的数字令我担忧不已。我刚从老家上来,也挤在其间,想找找有没有适合我的职位,我所擅长的技能是电工,还有一个就是爱好文字。我见到一个关于内刊的招聘,对方问我有没有大学文凭。我说,写东西需要大学文凭吗?我怅然不已。又见到一个刊物招聘,我掏出了广东文学院的毕业证,她看了我出示的一切证件,问我,你有撰写企业人物的经验吗?又问我,有拉广告的经验吗?我摇头,摇头,摇摇头。

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工业区,看到东芝、爱普生这些大工厂,大门森严壁垒,它们的工厂就像一个霸主,张着四肢,横着。我说,这些好厂大都是内招工。罗舰疆问,什么是内招工?我说,好厂大都不在外面招工的,它们是通过学校输送,还有工厂人员通过关系介绍进去,大都是亲戚朋友,有的要给介绍费才能进去。比如,一年前,进富士康要给一千元左右的介绍费。他不谙世事的眼睛闪了一片乌云。我看着他干净、单纯的脸,有些消瘦。我们走过一片又一片工业区,终于有了一个好厂,很多找工者扎在那里填表,招聘广告上写着大量招普工,其他职位要有经验。工厂区有空调,每月一百二十元的生活费补助,四人的床位,招聘广告上还贴上了工厂的图片。罗舰疆去索要表格,招工小姐冷不防地抽出一句,看清楚啊,招女工,普工也要女工。这是多么具有讽刺味道的时代。记得我十四岁时,我是多么想去南方打工啊。回来的二姐告诉我,她们工厂只招女工。于是,我跑到房间去,穿上姐姐们的衣服,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手投足,学着女孩的样子,把大家都逗乐了。我还不解气,跑到房间去,穿出姐姐们的高跟鞋。在后来的南方岁月中,在一些打工刊物上看到一则漫画,一个男孩化装成女孩去见工,见工不成,还骂了一句,丢你老母。我没笑,为着这种幽默我笑不出。甚至还有媒体报道,有男孩化装成女孩在工厂打工,后被揭露,扭送派出所。我不去想这些事件的真实程度,但南方的这种生活体验是多么荒诞。罗舰疆问我,他们为什么只招女工?我回答不出,只是说,大概女孩子听话,闹不出事。他懂了,又不懂。我又何尝不是懂与不懂。我曾问过工厂的一些管理层人员,为什么只用女工?他们回答不出来,只是说,其实做管理的是想用男工,男工有体力,还可以做点事。但老板喜欢用女工,大概怕男工闹事。我还是没找到答案,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答案。我试图通过熟人给罗舰疆找个可靠的工作。晚上,我带着罗舰疆去见福永商会的一个朋友。他说,有很多企业老总托他找工人,朋友看了看递过来的简历,担忧地说,他才毕业啊?没经验啊?罗舰疆无话,我小心地说,你看能不能帮他找个合适的工作。他打了很多电话,说只招普工。最后,拉着我问,你有没有要进厂的女工,那些老总给两百元一个的介绍费。我啊了一下。

我回罗舰疆的短信迟了,他说收到我的短信时,他们已经被关在一间房间里,有十几个人,招工的骗去了每人一百元。他的一个工友见事情不对,反抗了几句,就被重重地打了几拳,幸亏他没挨打。我问,你们在哪里看到的招聘广告?他说,是在一个灯柱上看到的,打电话过去,对方就有人来接,到了和平那边,骗大家每个人给了一百元。给了,发觉不对,因为他们去的地方根本不是工厂。我说,你们出来后,没想过打110 吗?他摇头,摇头,摇摇头。原来,时代并没有改变,陷阱永远为我们这些弱者挖着。我们的弱小,让这些挖陷阱的人永远逍遥法外。十年前,我也是罗舰疆这个年纪。又开始回忆了。我和刘先隆,整天在东莞的土地上找工,太阳从来没想过为这些困苦中的打工者躲进云层,挂着个红辣椒。走得脚都断了,盲目地看到一个招工广告,在厂门口,竖着一个招工牌:招普工,招电工,招仓管,招拉长。我一下看到仓管,来了兴趣,因为我在北京做过仓管。我兴奋地跑过去,就好像遇见了清泉。招工的女人说,你要见工?我说,我来见仓管。招工的明显是个本地人,她说,要考试。我说,没问题。她说,先要缴考试费的。我一听说要给钱,犹疑了一下,因为我身上没有多少钱了。我吞着口水说,要多少钱?我说得很重,钱一个字,那一刻,比我的生命还重。她说,三十。我一想,不多,我用渴盼的眼光望着刘先隆。刘先隆付了钱,招工女人就带我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摆着很多排桌子和椅子,她找出一份题卷,我沙沙沙地答着前面的试题。比如,大写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一些四则运算,还有一些问答题。我终于卡在一道问答题上,怎么计算都算不出,我横冲,它向我冲过来,我竖立,它立着不动,我的大脑都冒出汗来。那个招工女人走过来,说,答不出来吧,答不出来就不合格了。我不想放弃,我说,我想考电工,因为我在北京通过培训考取了电气管理工长。招工的女人说,你要交五十元,电工的工资高。我还是望望刘先隆,刘先隆替我付了钱,我说,等我有钱了还你。招工的女人拿出一张题卷来,我一看,蒙了,还是那些题。我说,怎么是一样的?电工是技术上的问题。招工的女人说,当然一样的啦,这么多找工的,难道出不一样的题吗?我感觉是受骗了,问她退钱。招工女人就凶了,你都报名了,办了手续,自己考不上,哪有退钱的好事。我横出去了,我是受骗了,非要钱。招工女人更凶了,她说,你再不走,我要叫人了。我还是横竖不走,我说,你今天不退我钱,我就不走,我看你敢把我打死。招工的女人怕了,有点妥协,退了我五十元。我还想要回那三十元,刘先隆拉着我走,说,算了,自认倒霉。

出租屋的白炽灯光亮很足,罗舰疆垂头丧气,看得出他很心疼他的一百元。我劝他说,不要丧气,这是你成长的一个机会。因为自己的经历,很多时候我成了一个先人。我又告诉他以后找工不要去职业介绍所,他问为何。我就告诉他,我曾在一个职业介绍所目睹他们如何操作,就是大贴广告招工,其实内设了一些自己的工作人员在里面冒充企业招工单位人员。我想时代多么像一张张复写纸,把我们一代又一代打工者的经历相同地印出来,没有一点出位。

一连几日,罗舰疆见工不成,心下急了。我托朋友替他找工作的事,始终没有来电话。我拿起了电话打给我现在公司的老总。因为他目前也和人投资了一家工厂。我把罗舰疆的简历送过去,他看了看,说,让他做业务员吧,公司在招业务员。我说,这个小孩很内向。他再看了看简历,那只有去工厂了,开机器。我问,多少钱一个月?他说,按劳动法来,一千多元。我说,现在一般工厂不是两千多吗?他说,要工厂货源足,加班加点才有。我仔细算了算,一个月九百元的底薪,就算一天加班四个小时,一天才三十元左右。要足足加班三十天啊,才一千八百元左右,那么每天必须上班十二个小时。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日,那不把人整天架在机器上不停地运转。我突然后怕起来,有冷气吹在我的脊梁上。

我整天忙,因为目前公司给我开了一个单,厂房装修,又有朋友给我介绍装修业务,整天在搞预算,跟业主沟通,询问报价和建材市场价位。因为罗舰疆心急,我就安排他去我们工地做小工,他实在不适合在工地上生长,但他懂得生存的法则,忍着,坚忍着。看着罗舰疆这个年纪和他的经历,时光真的从来没在我们这一代打工者身上变过,只是一代又一代人遵循和挣扎在宿命之间。那一年,我和刘先隆没有找到工作,眼看快要过年了,没有钱,心下惶惶。这时,跟我们合租的湖南人介绍我们去打鸭毛,一只五毛钱,我们兴奋地去了,拖着一个红盆,拿着毛刀。在充满鸭屎味道的鸭棚里,本土的鸭主说,看男人打鸭毛啊!看男人打鸭毛啊!我们在月色下打鸭毛,这样有了钱,过了一个年。年一过,找工的像从地底冒出来的水,汹涌在工厂的大门。我们都没有找到工,刘先隆去了深圳,我去深圳找过他,没找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工地做小工,后来做了泥水工,再后来,成了小包工头,有所积蓄,这是后话。我回了北京,继续在工地上做电工。2004 年10 月,北京下第一场雪时,我又来到深圳,南方的太阳一下把我身上裹有的北方阴冷一扫而光。其间,我在深圳找过无数次的工,做过若干工种,都是跟力气活有关。最后,还是回到工地。我想我的整个人生都与工地有关。因了我喜欢文字,有了打工生活的经验,写了一些打工诗歌,受到《诗刊》社李小雨的关注。她近日来深圳,我去见了她,在谈话中,她说她去看看郑小琼笔下的工厂。我说,现在工厂生活好多了,是体会不了那些年的工厂体验了。回来后,在电话里跟郑小琼谈到工厂一事,这家伙就来了脾气。她说,以前找工的人,在厂门口排成队,现在只是招工的人到处拉人。实质根本没有改变过。最后,我们只是发出一声叹息。

罗舰疆脱下鞋子,脚底磨破了,伤了一片皮。我赶快下楼为他买了一支软膏和纱布、棉球,轻轻地为他擦拭,包扎。我问疼不,他扯着嘴,说不痛。我为他的苦难和坚强流下了泪。这个坚忍的孩子,在工地上没几天,在一次安装电器插座时,一不小心,被电刺了一下。他惊惧地跳了起来,手中的老虎钳一下扔出去很远,弹跳在地上。我看他脸上的颜色都变了,仿佛身体上所有的红色元素汇集到脸部,成了酱色,骤然间的变化。第二天,他无论如何都要去找工厂,他说他习惯了工厂的生活,尽管工厂里没有自由,就像我习惯于工地,我理解了。我们一代一代的打工者,多么容易习惯于一个环境,就像草习惯于大石头,鸟习惯于笼子。我没阻挠他,塞给他一些钱,我说是这些天的工钱。他也接下了,小心地说了声谢谢,我差点没听见。他开始了一天又一天的找工,晚上就住到我这里来。这不,我见他脚一瘸一拐的,经验告诉我他的脚磨破了,才叫他脱了鞋。好在这个小孩性子急,对于失业,他想起来心里就慌。我很喜欢他有这个危机意识,以免我为他担忧,不由得在心里对他有所改观。他在房间里待了一天,第二天又拐着脚找工去了。时隔多日,他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他说他是做IPQC 的,又不想去做普工,那样会掉身价。我说,什么身价?我惊惧他有这个意识。他也说不出来,恐怕没理解出身价真实的含义。我只好对他说,人生不进则退。我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但我希望他有好运,能找到一个好工厂。记得有一个打工作家说过,打工者的命运就是看你站在哪家工厂门口。我这里的工厂装修紧接着结束,听说是电子厂,就想到了罗舰疆以前也是在电子厂。在装修的过程中,我和工厂的老板有所接触,我就问他们工厂招工不。他说招,大量招。我说到了IPQC 职位。他说,这个职位有人。他听说我介绍的人是个大学生,又很听话,就叫过来面试。我下午就拖着罗舰疆过去了,没见到工厂老板,只见到他们工厂的负责人,女的,操着听不懂的话。负责人简单地询问了下,就要罗舰疆下到流水线去试工。结果试工不成,罗舰疆说产品不同,这家是做塑胶产品,他们是做薄膜产品。老板见他是大学生,仍然有心留他,叫他去经理办公室谈下。出来后,罗舰疆摇头,拉着我走。我问,怎么了?他出到厂门口才说,这家工厂底薪是九百元,但工作日制是二十六天制,按正规的是二十二天制,加班另算。我说,有这么多问题啊,不知道的还被蒙在鼓里呢。罗舰疆被工友拉到一家新开的工厂,担任IPQC 职位。他说工厂的生活条件很好,有空调,四人床位,有热水器。但过不久,他给我发短信说,新开的工厂货源不足,不用加班,工资就九百元。不久,他又将面临找工。

                                                                                                                                     原载《在大地上居无定所》,花城出版社2015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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