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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苍茫》(三)
作者:曹征路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3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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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半夜,两点多了,有人来敲宿舍窗子,喊柳叶叶。柳叶叶慌里慌张披一件单衣就出来,却被他们带到楼下开会,没几分钟牙花就打架了。这天是真冷,在深圳少见地听到了风的尖叫, 地,像是鬼在磨牙,一边磨还一边吹口哨。柳叶叶说,我不行了我冻死了我要回去穿衣。结果就有人把一件保安值班的棉大衣扔了过来。身子暖和过来后她才听清楚,原来这是在商议罢工。一共有几十个人,激动得很。
他们说现在非罢工不可了。公司的货已经出得差不多了,老板还是不露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我们还是这样傻等,真的没有任何指望了。他们认为现在动手已经晚了,剩下的这点货也许老板根本不心疼。有人提到了常书记,他们说,那个东西,茶壶打掉把子,就剩下一张嘴。你们到写字楼去看看就清楚了,香港雇员早就跑了,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蹦。说话的是一个经理。柳叶叶这才看清楚,在场的不光有经理,有主管,还有好几个写字楼的文员。他们都认定,这一次是老板有计划地撤资,早就有预谋的,根本不可能是资金周转的问题,大家都上当了。
有工人叫,那我们怎么办?好几千人啊?工资,还有加班费!有几个女的
还哭起来。
柳叶叶也想起来,常书记一开始还对舅舅舅妈表态说,等公司的钱一回来就先给他们解决。他拍着胸脯说,你们放心,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了解农民的苦处,我还能不帮你们讲话吗?张毛妹是了解我的,她也是了解我的。他指着柳叶叶说,她们都是我的小朋友!可是这些话后来提也不提了,连人也见不着了。现在一家人连哭闹都找不着地方了,人们只是同情地多看两眼,连劝都不会劝,早就无话可说了。
怎么办?罢工。把货扣住。把事情闹大。让政府来解决。政府不解决怎么
办?不可能。政府要脸面。
有人叫,不要空谈了,都两点多了!
然后就推举代表。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名字就是柳叶叶。
柳叶叶说,我不行,我不当代表。
大家说,别人都可以不当,你一定得当。你是张毛妹的亲属,又是公司的
工人,你还是打工作家!
柳叶叶急得脖子涨红起来,说我真不当,我跟着走就是了。哪个当代表哪个就坐牢,前车之鉴太多了,你们害我不是这么个害法。
哪个不怕坐牢?连张毛妹的妹子都是这样!人们摇头了,愤怒了,但也没有人再吭声了。
冷了半天场,柳叶叶说,我有一个建议,不要推什么代表,也不要上街,不要影响交通……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低到自己也听不清。她记起这全是唐源说的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重复这些话,但她又想不起别的什么话。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这也不,那也不!
可以把我们的要求写出来,交给政府……
哪个写?
好像有一万个电灯泡同时亮起来,齐刷刷照在她的脑壳上,她就像阳光下的一个雪人,一点点地萎缩融化。
我……我写。
最后怎么散去的,她已经忘记了。但她的意见还是起到一点作用,第二天所有员工坐在写字楼底下的时候,她发现公司的不锈钢栅栏被拉上了,几乎没有一个人敢走出去。
毛妹的工装照被放大了,加了个黑框,挂在了写字楼的墙上。舅舅舅妈大明大发他们也被请出来,坐在公司的台阶上。人们好像突然间变得特别友善,对他们无比尊敬,他们都是为了毛妹来打抱不平的。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组织起来的,她真的不知道。也许根本不需要组织,三个多月没见到一分钱的漂泊者流浪汉不需要动员,一个眼色就足够了,就好像从前某一个下午刮的台风。
也不需要宣传,唱歌就行。在这片土地上有很多流行歌曲,没有哪一首比“打工打工最光荣,嘿”流传更广,更能叩动人心。柳叶叶和大家一样,都是飘零的树叶,只是因为一个偶然才聚集到一起,这时又是因为一个偶然,轰的一声,火焰就燃烧起来,升腾起来,变得不可收拾。
我们打工是一家
天南地北你我他
…………
这中间,她和那个人有过一次对话。
那个自己崇拜过,视作偶像的人对她招手,柳叶叶!柳叶叶!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微笑,只不过在柳叶叶看来,那种笑是贴上去的,空洞洞的,干巴巴的。
她犹豫了一下,过去了。
他说,真想不到,我们现在是用这样的方式谈话。
她答,我也没有想到。
他说,张毛妹的事我确实努力过,但我也是个打工的,我说了不算啊。
她问道,你也是打工的啊?
他说,我还是个工会主席啊。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
她问道,你还是工会主席啊?
然后她就想走开,不想再谈,再谈下去眼泪就会不争气。而且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谈的呢?
常书记突然说,听说,你是工人代表?如果谈判的话,我们就成对手了。
他又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皮堆起来,硬邦邦的,鬼脸壳子一样。
她被蜇痛了,说我不是代表!
奇怪,他们都说你是。
柳叶叶叫起来,我说过了,我不是!
常书记说,好好好,就算你不是。柳叶叶啊,有句话你一定要听,你是个有前途的人,你和他们还不一样,你还会有很大的发展,还会有自己的事业。什么叫现代化?什么叫全球一体化?说白了就是大改组大分化。国家是这样,个人也是这样。一部分人要上升,一部分人要下降,当然,还有一部分人要牺牲。
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是说,毛妹这样的人只有牺牲?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说的。我这样讲是为你好。我也是个打工的,真的……
后来,她就听不清了,只看见他的嘴巴在动,他的眉毛在跳,她想不通自己过去为什么那样崇拜他,甚至偷偷地把他和别人做过比较,为他激动得要死要活。可是现在,这个人的魅力到哪里去了?他除了会讲,还会什么?他忽然变得那样的丑恶,那样的小人,那样的走狗,那样的工贼。她想起来了,他当初用那么优美的腔调,动员大家长期为老板的弟弟献血,原来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上升,为了上升就心安理得地让别人去牺牲。明知别人会牺牲你还要做,那不就等于谋杀?
本以为跟他谈话会流眼泪的,可是竟然没有。也许刚开始有,可谈着谈着就没有了,干了。她只觉着有一点头晕,眼底里有白光在闪,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晓得这是身体快顶不住了,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一首诗:
为了你的上升
我们献上肩膀
如果高度不够
我们还会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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