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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苍茫》(三)

作者:曹征路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3 人已围观



6
罢工的当晚,赵顾问来电话了,说让他来村里一趟。常来临放下话筒的时候,手已经颤得厉害,几次都没有放到位。他在想,这回是真的完了,在这之前他还一直找这个谈找那个谈,他还企图说服大家不要这么极端。极端是非理性行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到了总公司,文总和杨主任他们都在,脸都青着。

文总问,陈太最后和你通话是什么时候?

前天。

文总看看杨主任,说怪事。

杨主任摇了摇头,苦笑。

看样子似乎是前天陈太也和他们通过话,这时一线希望似乎又升起来。他一下就扑到办公桌前,说文总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公司,陈太她一定是出了意外,她会回来的,她不像是那样的人!

文总看看赵顾问,又看看杨主任,没吭声。

杨主任好像是对文总也好像是对大家说,总是这样的啦,稳定压倒一切啦,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币解决啦。

文总哭丧着脸说,我哪里出得起这么多钱?上次把一栋楼烧了还没算账呢。

杨主任冷笑说,闹得还不够大!闹大了……他连连摇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赵顾问插话说,如果能先把中层稳定下来,工人就闹不起来,我看写字楼的人都参加了,很可能就是他们在背后组织的。

常来临似乎已经看到了希望,可怜巴巴地看着杨主任。

但杨主任又不吭声了。

文总想想,大概是顶不过去了,说我反正只有一百万,死也好活也好,只有一百万。

又冷了半天,杨主任终于开口了,说一百万就一百万吧。就按赵老师的意见办,你去执行。他指着常来临。

常来临迟疑一会儿才说,主任的意思是先补发给谁?

杨主任也会失去理性,也发火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笨?给中层,给文员,给嗓门大的,给闹事凶的,你愿意给谁就给谁!我要你去把事情摆平,不是让你去分钱!

他本来是要说,这么多的工人,一百万是打发不了的。可是憋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但这又不是他的原意,他真正的意思也许是,领导能出面把事情平息下去,把工人安抚下去,把公司保住。只有公司保住了才是根本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哪个领导能去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又有谁信?他完全乱了。赵顾问说,算了,还是让村里直接处理吧,你让常总去办,他也很难做的。给谁?不给谁?

这件事当时常来临并没有想清楚,如果他稍微聪明一点,还不如先答应下来,也许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宁肯先把钱给了张毛妹家属。

但他太想保住公司了,他太不想认输了,以前他就经历过一次毛巾厂的山穷水尽,他太不想重复那样的结局了。他甚至觉得人生难得一回搏,搏一回说不定就搏出来了。

他是那么地希望保住公司,保住他最后一块阵地。他还有很多的设想很多的计划没有实现,要搞技术培训,要搞岗位竞赛,要办文化夜校,要组织文艺演出。甚至,他还想过,要亲自主持一次公司的集体婚礼。当然,他还要把袁敏接来,把嘟嘟接来,在深圳安一个家,然后自己去读一个MBA……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知道公司的文员一个一个跟小偷似的进来,又跟骗子似的溜出去,他实在没有脸面再去见工人。一切都在心照不宣中进行,每个人都答应要守着秘密,尽管谁都清楚,这不过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把戏。他觉得自己真是很冤,这样想方设法想组织生产,不就是为了让员工拿到工资吗?这样千方百计想保住公司,不就是为了陈太的名誉吗?可这一切似乎都是在表演独舞,表演到最后一个观众等着锁门的时候还在舞。工人不领情,老板居然也不领情。这样想想,好像自己是为了证明什么才去表演的。他是个合格的工会主席才会对工人苦口婆心,他是个合格的经理人才苦苦硬撑局面。他所做的都是在证明他还在做,做就是一切,又好像是为了做才去证明的。可这样的证明又是给谁看的?谁要看?一条丧家的狗,找不到主子才会到处撒尿留下记号。

中午,马明阳突然打来电话,劈头就问,想不想听一句忠告?

显然,马明阳已经清楚公司的情况,他答,想看我笑话?

你那样想就没劲了,马明阳说,我对宝岛还是有感情的,陈太在我最困难
的时候帮过我。而且,我曾经还想做她的生意。

说说看。

马明阳说,拿上你的钱,赶紧走人。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做一
笔交易。

什么交易?

把公司的人转给我,或者把花名册卖给我。

想让我当人贩子?当逃兵?他冷笑,牙花都在打架了。

你这样想?那只能证明你长着……

长着什么?

猪脑子。马明阳飞快地说,也许你认为陈太还会回来?

为什么不回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对人的认识。没什么道理。你爱信不信。

其实这才是常来临最关心的。如果陈太回来,他还有什么不踏实的?如果她不回来,他还有什么理由坚守到底?

常来临说,你说说看。

陈太是个挺不错的人,重感情,她不会亏待人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刚才还说她不会回来。

我问你,她走之前有没有给过你一笔钱?

常来临怔了一下,说是有一笔钱,但那是让我处理公司事务的。办了各种事情,钱也用得差不多了。

马明阳冷笑道,这就对了!她不会亏待人的。你自己没悟性,就怨不着别人了。

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她不会亏待别人,更不会亏待自己。她是个生意人。

你是说,她走的时候就没打算回来?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我对老板的了解。我问你,是不是三十万?

他说,是一张卡,里边是有三十万,可那是公司的钱!

那也是给你的钱。她给你了,你不要,那是你自己的事,怨不了谁。也许台湾人的了结方式就是这样,我不清楚。当初我离开公司的时候,她也给过这个数,那时她手头宽裕,我退给她一百多万呢。我早就说过,马仔就是马仔,到什么时候都别忘了自己是马仔。你到深圳干吗来了?

常来临这才觉着五雷轰顶,四肢冰凉。

好自为之吧,老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很多时候,你得服从命运。命运……他忽然有些悲观,声音低下去,再也听不清了。马明阳是个百分之百的坏蛋,这没有问题。然而坏蛋也能说出百分之百的真相,有时候。反过来想,如果当初自己真是拿了钱一走了之,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可那样他就不叫常来临了。

他发疯似的冲进陈太的办公室。办公室迎面就是一面巨大的穿衣镜,这是她的习惯,也许就是一种安排,所有的人进门时都要看清楚自己是谁。现在,他在这面镜子里终于看清了自己。

这是一张奇怪的脸,脸上有两张面孔,有两副表情,就像是一幅双面绣。

这样的情形以前就出现过,现在又来纠缠他了。一张脸对着工人,说我也是打工的,我也跟你们一样,没拿到工资,我是真心帮你们讲话的。你们选我当工会主席,还能不信任我吗?一张脸对着老板,说我已经竭尽全力了,我快顶不住了,我是真的把公司当成自己的事业呀,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连电话都不回?这种纠缠以前在彩练毛巾厂时就让他很痛苦,现在又来了。他就像川剧艺术的表演者,脸在不停地变,人还是一个。在工人面前他代表资方,气宇轩昂能说会道十分理智。可一扭脖子他又代表了劳方,天真幼稚简单好哄只会跳脚。两张面孔让他品尝到了那个著名王子的痛苦,既想做事,又想做人;既要体面,又要实惠。这很艰难,又很变态,就好像一个同性恋者总是决定不了自己的角色,一个二尾子进城不知该上哪个洗手间。

他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发短信,希望奇迹还可以出现。这种感觉简直糟透了,滑稽透了,自己就像那个即将暴露的地下谍报员,沉着冷静地发射永不消逝的电波,陈太陈太,我是阿临!

陈太陈太,我是阿临!

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回电了。三天了,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不该发生的也已经发生。他是个当过营长的人,现在终于明白自己该干点什么了。

他回到办公室,给家里拨了电话,他说,你们不用来了,我很快就回去了。真的。

袁敏说你开什么玩笑?我东西都准备好了,车票都买了。

他说能退就退了吧,反正你们不用来了。

出什么事了?阿临你出什么事了?袁敏在叫,我假都请过了呀,你让我怎
么办?

紧跟着是嘟嘟的哭叫,爸爸骗人!爸爸是大坏蛋!

本来他还想说,没出什么大事,没什么了不起的事。请过假也可以销假,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去,我们去种地!可是嘟嘟的哭声让他说不下去,他只好把电话慢慢放回去。

是,他骗人,他是大坏蛋,他答应过嘟嘟,要去欢乐谷玩,要去世界之窗玩,要买好多好多公仔,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可是那个骗人的人不是爸爸,那个人是常来临,那个叫常来临的人才是大坏蛋。

出去之前他还洗了一把脸,甚至没忘记整一整衣领。衣领下有一根白线耷拉下来,他拽了几下没拽掉,就用牙去咬,他听到一声微弱的脆响,紧跟着鼻子就一酸。这一刻他确认自己是没出息地在流泪,那是一种突然冒出来的酸楚,很快就被冷水稀释了。

现在那个叫常来临的人再次站到了工人面前。他在想,也许他这样的人根本不能到深圳来,根本不适合做企业,根本不应该转业。他这种性格只适合当兵,军歌嘹亮,勇往直前,义无反顾,那才是他喜欢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尽管有点夸张,可脑子不累,身心自在灵魂放松,敢哭敢笑痛痛快快。可这算什么?窝窝囊囊,癞蛤蟆粘在脚背上,打又打不得甩又甩不掉。

有人问,常书记,你现在还怎么说?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大口地吸气,拼命地深呼吸,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他太需要自己平

静下来,这种平静,也是一种勇敢。

他说,是,我无话可说。我骗了你们。但我不是故意的。

又来骗人!又是鬼话!谁还信你?

从前他最崇拜的一个人是他们师的副参谋长,一个用单臂打篮球的人。有一次是雨天,这位副参谋长在教导队饭堂里给大家上榴弹课,刚旋开后盖,引信就自己掉下来了。老兵都清楚,从拉开引信到榴弹爆炸只有几秒钟,于是他清晰地发出口令:全体,就地卧倒!然后他一个后滚翻,钻到了饭桌下,把榴弹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再把左手举到了饭桌上。几秒钟,准确无误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需要何等的冷静。榴弹爆炸了,他失去了左臂,成为一个单臂的投篮手。那时他整天都在操场上练习投篮,大家跟他打球时,都有意无意把球传给他,都知道他即将转业,再也不是军人了。谁也没有说破,可谁也都清楚,眼前这个人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当代勇士。

现在,也轮到他要经历这样的时刻。既然一定要爆炸,那就一定要让它炸
得轰轰烈烈。

他眼角又有点湿润,视线有点模糊,可还是慢慢地,像步枪点射那样说,现在,你们到大街上去吧,到马路上去堵车吧。你们把市长搞来,你们把省长搞来,搞来你们就能拿到工资了!

常来临被拘留审查。

罪名当然很奇怪,他涉嫌诈骗,并且组织煽动工人罢工,破坏交通。被带走的那一刻,他回头瞧瞧厂房,他真的很平静,居然嘿嘿笑了。他忽然就想到,万花筒中的一粒纸屑能有什么作为?能改变什么?无论你是什么色彩什么形状,都是渺小的无足轻重的。甚至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站在什么位置。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上,快速跟上,参加到那些奇形怪状的无比绚烂的组合中间去。

       
                                                                                                                                                    原载《当代》2008 年第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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