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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第二章 朱查理

作者:郭海鸿 来源:《过关》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3-11-09 人已围观

母亲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父亲则是从内地来的“第二代”。爷爷奶奶来到香港后,才生下了父亲。父母在中学时相遇,彼此有好感,后来相恋结婚。

就在他们家真正开始过好日子的时候,母亲得了一场大病,被确诊为乳腺癌晚期。那时,朱查理已经准备到英国读书了。他和父亲商量,他要退学,不去英国了,要留在香港照顾母亲。

父亲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让他自己拿主意。

然而,母亲极力反对他的想法,暴跳如雷,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痛骂他:“我们就你一个儿子,一切都是为了你,因为妈妈生病,你就放弃学业,像个男人吗?我们的努力还有意义吗?”

朱查理去伦敦读书的第二年,母亲不治去世。当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时,他几乎晕倒过去。他无法原谅父亲轻描淡写的语气,无法原谅他对儿子的漠视。他觉得,当时父亲应该勇于担当角色,替他做决定,支持他留在香港,他就可以多陪伴照顾母亲。从那一刻起,他把母亲的死亡很大程度上归咎于父亲。

从小到大,朱查理本来就与父亲话不多,从此父子俩的话更少了。

从伦敦回到香港,朱查理找了个公司见习。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父子俩天天在一起,不知赌了多少气,吵了多少架。那阵子,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有机会离开家,不要与父亲在一起。不知是默契呢,还是无巧不成书,有一天晚上回到家,父亲给了他一张《明报》,上面有个招聘启事。那时香港的报纸大版大版的招工广告,大多都是外派内地那边的职位。父亲让他看的,是一家本港美资公司的深圳办事处招聘香港员工,父亲希望他去试试。

“深圳的空间更大,大有可为,你去那边看看。”父亲对他说。

“你是为了少看我几眼吧?”尽管自己也被招聘启事吸引住了,为了刺激父亲,朱查理回敬了他一句。

“这样说也没有错,做父亲的当然希望儿子能走远一点,飞得更高一点。”父亲没有因为他的气话而不快。

自从母亲过世后,父亲日渐显老,社交也少了,除了他们的社团会议、研究活动,以及每月过关去深圳书城买书,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扎在他的书堆里。

应聘格外顺利,朱查理就这样来到了深圳。

和梅姨一家的交往,是从认识老胡开始的。到深圳上班的前半年,朱查理住在公司租赁的公寓里,后来因为人员不稳定,常有房子空着,为了避免浪费,公司决定取消住房福利,让员工自己解决。

自己找房子,这就难倒了朱查理。他用了三天的中午休息时间,从东门一带走过去,到湖贝路,又到了黄贝岭边上,看了不下二十套房子。他要找一个离公司近、卫生条件好,又安全的住处。这一带老房子居多,按他的要求,实在不好找。

好不容易租下一套两室一厅,房子是刚清退出来的,朱查理要把上一任租客留下的床、沙发及厨具扔掉,重新购置。但是一大堆杂物,怎么丢还是个问题。他在街上转悠了一圈,看到个骑三轮车的男人,车头挂着“回收旧家具”的牌子,快步追上去把他拦下,跟他说有一套旧家具,请帮忙扔掉。

“多少钱?我先看看。”男人的口气,有点架子,像生意场上长期掌握主动权的人。

“不要钱,帮我扔掉就行,”朱查理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再给你搬运费。”

“不要钱?扔掉?!”男人疑惑地瞪着朱查理,似乎遇上了一个不可靠的人,担心上当受骗。

朱查理一下子厌恶起这人来,不想再跟他说话,把脸别开了。他与内地人打交道还不多,没有多少经验可谈,差那么一点就将与老胡错过,也将无缘认识老胡的妻子梅姨。当然,未来的十几年时光,也会因为没有这家人而有所不同。

男人见他突然由热变冷,没了诚意,也不想纠缠,松开车刹走了。骑行了大约十来米,忽然又转了个180度大弯,掉过头来,停在了朱查理身边,说,走吧,跟你去看看。

他那个侧身掉头的连贯、利落的动作,那个夏日午后在熙熙攘攘的深圳街口晃动的弧形,给朱查理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以至于后来每次跟他们见面,他都会想起那一幕。

朱查理打开房门后,男人跟了进来,非常老道地在屋子里看了一圈,然后把沙发橱柜摸了一遍又一遍,摇摇头说:“老板,给你丢掉太可惜了,其实还蛮新的,至少八成新,我帮你清洗清洗继续用,反正是租房子,有什么关系呢?”

“不用了,丢掉它。”朱查理爱洁净,也许是母亲的遗传,他接受不了这种陌生人用过的东西。

“你要知道行情,到了我们收旧家具的手上,再新的东西,都不值钱了。”男人道,又回到了他买卖人的身份上,也许他不想被人看作是捡垃圾的。

“不要钱,你帮我处理掉就OK,我给运费。”朱查理不想再啰嗦,他得赶回去上班,心想愿意干就干,不愿意拉倒。

男人犹豫了一会,说,那好吧,我给你弄出去,也不是丢掉,我来处理。

他答应下来,朱查理又左右为难了。上班时间快到了,怎么弄呢?

“老板,这是空房子,也不用担心,你把钥匙给我,我负责帮你弄好。”男人道,有点不容分说的意思。

想想也没啥问题,朱查理就把钥匙给了他,约好六点半下班,赶过来交接付款。

那是朱查理第一次单独跟内地人打交道。一个下午,他坐在办公室,总觉得有点荒唐,为什么自己会如此轻信一个收破烂的陌生人?虽然不担心他把房子抬走,如果在这个过程中,生出什么枝节来,惹个麻烦怎么办?这一带的人员比较乱,坑蒙拐骗抢劫吸毒,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越想越不对劲,朱查理坐不住了,拉了一个同事,请了假提前下班赶到出租屋。

进门一看,客厅里的沙发不见了,地板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女人正在拖地。见两个牛高马大的男人突然撞进来,女人微微一惊,停下了手中的拖把,警惕地看着他们。

“我没让谁打扫卫生呀,莫非他们搞错了房子?”朱查理有点发蒙,问道:“那个男的呢?”

“你说老胡啊,他拉沙发走了。”中年女人道。

“你怎么在这里?”朱查理问。

“我?老胡叫我来的,要我搞卫生,”中年女人像遭到不白之冤,反问道,“你们不知道吗?”

“我没让搞卫生啊。”朱查理心里一紧,担心有坑,会不会搞了卫生,再敲一笔?

“那我也奇怪啦,他叫我扫,我就扫,”中年女人也一脸发蒙,又像安慰自己道,“扫就扫吧,我才不管呢。”

正说话间,男人回来了,一身的汗。等他喘匀了气,才说话:“老板,地面太脏了,我们把卫生搞一下,不收你钱的,放心。”

“不要钱?”朱查理纳闷了,不要钱,两人费一个下午,图什么?

男人哈哈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你送我家具,我不能白要,有买才有卖,我不是捡破烂的,是回收转卖,我也能多少挣点。”

朱查理和同事对视了一眼,心里羞愧起来。同事是抽烟的人,赶紧掏出烟递给男人,说:“阿叔抽烟,阿叔抽烟!”

“不抽烟,不抽烟。”男人挡开了,腼腆起来,“我姓胡,叫我老胡。”

全部收拾停当,屋子焕然一新。朱查理觉得过意不去,非要塞给这个叫老胡的男人两百块钱辛苦费,老胡坚决不收。

朱查理又把钱塞给那个中年妇女,她不敢接,朝老胡努努嘴,说,“我的工钱他付,收了你的钱,这个鬼人会骂我的。”

老胡得意地咧嘴笑了笑,像个吃得开的人。他给朱查理递了一张卡片,从此拉开了交往。等到与梅姨见面,朱查理才闹明白,原来那天来打扫卫生的,不是老胡的老婆,是老胡叫的帮手,他们有一帮老乡,忙不过来时,互相支援。随着交往的延续,朱查理也知道,老胡在外面有点架子,在家里却是说不上话的,梅姨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老胡给的卡片上,最大号的是四个隶体字“老胡、梅姨”,接着是电话号码、业务范围。这张卡片,一直被朱查理夹在钱包里,直至前年他在路上被人扒了口袋,钱包消失了,让他失落了许久。之后他又向梅姨要了张新的,重新夹进钱包。

老胡帮朱查理把旧家具处理掉了,朱查理很快也把新家安置好,一点一点把家私用具添置回来。没多久,公司写字楼搬迁,要处理一批桌椅橱柜,都还挺新的。朱查理想起了老胡,便自告奋勇,跟主管说,我找人负责处理。主管笑他,朱生这么快就在深圳结交上三教九流的关系,吃得开,实在是大进步!

老胡自己先来看过,然后找了几个帮手,一股脑把公司不要的物件全部拉走了。为了表示答谢,坚持要帮公司送物品到新址去。虽然这些事有搬家公司代劳,主管还是大为感动,说难得见到这么好的人。当即要老胡把新办公楼的卫生包了。于是,梅姨每天来公司两趟,早上开门,通风清洁,下班时来一趟,收拾垃圾。这样干了一年多,因为他们家住在黄贝岭,远了点,实在应付不过来,于是跟主管好说歹说,把这份活辞掉了。主管惦记这对湖南夫妻,公司偶尔发点东西,还会让朱查理给他们带一份。

朱查理承认,自己的成长是在深圳完成的,自从踏上深圳地界那天开始,他的工作生活,喜怒哀乐,就没有离开过这里。当然,他在内地的成长、发展,也与老胡、梅姨一家的相伴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

如今胡叔走了,梅姨说“你忘掉他吧”,忘得掉吗?

在堵塞的虎门大桥上,朱查理的思绪一次次拉长,一次次回到与老胡见面的那个情景。老胡的皮肤黝黑,牙齿却白得出奇,只要他愿意露出那一口牙齿,看到的人都不会轻易忘记。当时,朱查理震撼于这口牙齿,也震撼于这个内地农民的善良,仿佛也找到了善良与牙齿之间的关系。他曾经有意识地琢磨身边那些会说话的人的牙齿,心术不正的人的牙齿、歪门邪道的人的牙齿、诡计多端的人的牙齿,它们有什么资格长那么白。

除了这个收旧家具的老胡,朱查理再也没有见过拥有这样的牙齿的人了。如今,这个人已经离开人世,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样一口牙齿了。

算了算,老胡今年也不过五十四岁吧,走得太早了。这些年,朱查理开始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身边突然走了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老者,有的是年富力强的中年人;有亲人、客户或某个偶然关联过的人,说病就病,说没了就没了。朱查理曾经和朋友感慨过,是不是有什么玄机,这年头死亡的消息如此集中?朋友说,不能说是身边亡故的人突然多了,而是你也不年轻了,开始感受人间的凉薄,感受生命的脆弱了。

在桥上堵了两个多小时,车终于开始像蜗牛一样挪动了。前方的车辆闪动着欢庆的车灯,桥面上一片耀眼的光。朱查理坐正了身子,给梅姨发微信:“梅姨,明天我到深圳。”

不过一秒钟,梅姨就回了语音,好像一直在等他的音信,早已经把语音录好,随时按下发送键似的:“你有事忙你的吧,我这边不着急的,先不管他。”

“我不忙。”朱查理回她。

和许多中老年人一样,李改梅不太习惯组织文字,而是用语音给他留言,或是为了省话费,用微信通话。朱查理却不太喜欢,好像怕被人听出言语中的破绽似的。常常是梅姨发语音,他用文字回复。

前方的车流松动了,车子终于跑快了一点,司机的心情也快乐起来,知道朱查理没睡觉,把音响的音量调高了。

朱查理反复听梅姨的语音,这个语气,他听了十几年,太熟悉了,此时,他仿佛听出了其中的悲伤与孤独。

梅姨比老胡小四岁,今年也五十岁了。

认识他们的时候,老胡三十八岁,第一眼看上去,老气得像是个快五十岁的人,而初见梅姨,她则像个年轻媳妇,与老胡像差了二十岁。后来打交道多了起来,慢慢熟了,知道了他们的真实年龄,那种第一眼看到的差距慢慢缩小,还原了真实的状态。老胡看上去大四岁,梅姨看上去小四岁,十几年的时间里,这种差距一直没有改变。只是,现在那个大四岁的男人不在了。没有了他在前面挡着,小四岁的胡家冲女人梅姨,会不会突然加快老去的速度?

老胡与梅姨的年龄差距是四岁,而老胡与朱查理的年龄差距是十六岁。从二十四岁来到深圳,转眼间,朱查理自己也是个快四十岁的人了。他认识老胡和梅姨一家时,并没有想过会跟他们有多长时间的交往,更不可能想到他会在十几年后送别其中的一位,和他的家人一样,承受这种失去亲人的悲伤。

“粤港澳大湾区建设,把几个大城市全部联通起来了,长期这样堵车肯定不行的,”司机抱怨起来,“我们这些跑出租的,送个客人去东莞、深圳,在桥上耗上半天,客人埋怨我,我又能有什么没办法呢,难道飞过去?”

朱查理没有回应司机,他看看窗外飞逝的灯火,过了虎门,离他的目的地松山湖就近了。

“不要送我去公司,直接回家吧。”朱查理对司机说。

“好嘞,你说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除了香港我过不去。”司机终于听到朱查理说话,像得到特赦,舒畅了起来。

“以后办张两地通行证,就可以自由往来了。”朱查理道。

“我这破车,开过香港去,怕是走不了几步就要被香港交警拦下。”司机自顾自笑了起来。

此时,朱查理的电话响了,是公司打来的。他只顾“嗯嗯嗯”回应,没有说话。

挂掉电话,朱查理神情凝重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司机说:“下了高速导个航,去医院,加快点速度。”

“医院?!”司机像挨了一棍子,尖声道。

电话是公司副总打来的,只说了两句话:“朱生,赵总在医院,情况有点麻烦。”

赵总是他的搭档,公司是由两人合伙创办的。从出资比例上说,朱查理是大股东,赵总是二股东。但是,朱查理一直没有这么分过,在他心里,把赵总尊为公司的灵魂,公司的创立和运行,这个搭档功不可没。“我是打下手的。”朱查理习惯这么说。他信任赵总,彼此配合默契。七年来,公司逐步走上正轨,在行业内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平时朱查理是不参与公司日常管理的,有约在先,他负责外围事务以及公司一些大的决策,除了偶尔开开会,或接待一些访客,他不常待在公司办公室,目的就是不给合作伙伴压力,避免彼此产生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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