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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第二章 朱查理
作者:郭海鸿 来源:《过关》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3-11-09 人已围观
说起来,朱查理年龄小些,他还是赵总的老上司。
当年,朱查理在深圳的美资办事处工作三年多以后,辞职出来了,应聘到一家港资科技公司任生产总管,而后担任生产计划部总经理。这是他的管理专长,也是他的兴趣所在,工作上如鱼得水,在两千多名员工的大厂,忙碌的日子让他感到充实。赵总是他升任总经理后招聘进来的,比他大五岁,很快就成了他的好帮手,他们一起搭档了四年多。后来,因为公司股权变更,带来高层一系列人事变动,管理上也动荡不安,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
从那家公司出来后,他们各自在江湖上混。朱查理休息了大半年,那时,他和女朋友正处于热恋之中,带着她全国各地跑了个遍,又到国外玩了一圈。
玩够了,回到深圳,朱查理开始谋划下一程该做什么了。半年多时间里,他和人合伙开外贸公司,又在女朋友的鼓动下投资美容院、美甲店,结果都不顺,一向沉稳的朱查理有点乱了阵脚。折腾来折腾去,弄得他疲惫不堪,和女朋友的关系也逐渐出现裂痕,各种矛盾随之而来。朱查理不习惯被人牵着鼻子走,他感觉到了这个江西女孩的控制欲,以及不切实际的铺张心态,向他要钱的频率越来越高,种种迹象提醒他,必须勒马止步。
几番折腾、变故,朱查理冷静下来,重新思考人生,到底自己能够做什么?该怎么做?恰巧此时,父亲和老友外出吃饭,不慎摔了一跤,住进了医院,他放下深圳的各种杂事,回香港陪父亲。
朱查理面对受伤的父亲,又多了一个思考:是继续留在内地,还是回到香港?
父亲对他说,你是香港仔,但是你的成长却是在深圳、在内地,我希望你遵从自己的内心,想留在那里就留在那里,不要看到我的伤腿,因为我年纪大了,就萌生出退意,我还不到要你天天在身边伺候的地步!
朱查理也明白,父亲不接受这种刻意的孝心。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读书、研究、锻炼、会友,每天都按照自己建立的逻辑运行,他个人的精神王国其实已经牢不可破,不希望别人随意撞进。不到那一天,自己提前回来,对他的生活反倒是一种破坏。
陪伴父亲养伤的一个多月,朱查理自己也似乎在疗伤,父子关系的治愈效果也不错。“这一个月,我完成了对父亲印象的修正和校对,消除了许多误解,包括我以前认为父母之间的感情不真实,特别是父亲,没有做到一个丈夫应有的那种表现,通过这个月,我发现自己错了。父母之间的爱,超出了我的想象。”朱查理和朋友聊起这一个月的经历,感慨万千。
父亲的腿伤基本痊愈,可以自己下地走路了,朱查理决定继续北上,留在深圳。
这时,在广州、苏州、北京绕了一圈的老搭档赵总,也回到了深圳,两人相约见了个面。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四处转了一圈,还是觉得广东好,”赵总感慨,“表面上我们好像东不成西不就,实际该检讨的是,自己不再适合给人打工,薪酬再高,也留不住自己的心了。”
至今,朱查理都还记得,赵总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那是一种介于骄傲与沮丧之间,无奈与激情之间的感慨。那天,他们在福田的一个咖啡屋里,从中午聊到晚上,天南海北,家长里短,前尘往事,能聊的话题都聊完了。最后,他们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合伙创办公司,做实体,搞制造业,重新回到老本行。
所谓的老本行,就是他们在老东家所干的,做电子研发,代工,这是他们的强项。
接下来是他们最忙碌,也是最高效运作的三个月,他们在珠江三角洲转了一圈,发动各人的社会关系,最后决定在东莞松山湖落脚,租下了厂房,注册了公司。根据事前的协议,朱查理为主要出资人,赵总作为主要管理人,负责公司的全程运行。事实上,从合作的第一天起,直至今天,七年多的披荆斩棘,他们的合作是成功的,虽然偶尔会因为某些事项出现争论,但都无伤大雅,不伤和气,尤其是从来没有在利益分配上出现矛盾,体现了两个合作伙伴彼此之间最大的诚意。
然而,半个多小时后,朱查理走进医院,他的合作伙伴躺在了急救病房里,无法再与他见面、交流。
公司的部分管理人员和员工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无助地等待朱查理开口指挥他们,他们需要一个能够带领大家挺过这个艰难时刻的人。朱查理一言不发,仿佛他也在等待别人的指挥,而这个人目前尚不知所终。因为平时在公司直接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他跟在场的员工都不算熟络,有的根本叫不上名字。
据第一个发现赵总倒在公司洗手间的员工回忆,他找赵总签字,来来回回几次到办公室,门敞开,人却不在。因为单子有些急,他干脆坐下来等。可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人,他觉得不对劲,鬼使神差般地,他决定到洗手间去看看。虽然洗手间在走廊上,属于公用,但这一层办公的人少,平时基本上也就是老总和他的客人使用。他走进去,喊了几声“赵总”,没反应。洗手间里有两个厕位,他推了第一个,没人,推第二个时被挡住了,他又喊一声“赵总”,没反应,他心里就紧张了,用力推开,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赵总,裤子没脱,整个人像刚走进去就支撑不住倒下去的样子。
“情况比较复杂,”急救室的门打开,主治医生走了出来,把朱查理叫到了办公室,“建议你们还是先报警。”
朱查理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什么怀疑吗?”
经过一场艰苦的搏斗,医生极端疲惫,他拿过水杯,拧开盖子,发现没水了,又重新盖上盖子放回原位,长长地舒了口气,道:“患者非常危险,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发现得太迟了!患者的致病因素很复杂,希望你们采取必要措施。”
“报警?”朱查理的胸口突突突地狂跳起来。
“事不宜迟。你们本来要同步做的,这跟抢救患者是两码事。”对他的反应迟钝,医生有点不耐烦。
朱查理弄明白了医生的意思,哪敢耽误,吩咐员工立刻报警。
很快,三个警察赶到了医院。先是到急救室看过病人,然后召集医生和公司员工,在医护办公室短暂接触,接着做出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留在医院,一路赶到公司。
已经在医院的公司员工,按警方的要求,一部分跟回公司,配合调查;一部分留在医院,一个也不能离开。朱查理选择留在医院,一来能够及时应对抢救需要,二来可以听到医院方面提供的更多信息。
紧张之余,朱查理才想起中山来的司机没有返程,一直跟在他身旁,忙碌中他都误以为是公司的员工了。他让司机赶紧回去,都到下半夜了,不安全。司机眼睛一瞪说:“我走了,谁给你做证明啊?你忙你的,别管我。”
听了这句话,朱查理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双眼迷茫,张开双臂,抱了抱这个只知道姓陈,从没有问过名字的司机。他对司机说:“谢谢你,请你相信警察,也相信我。你还是回去,趁早吧。”
看着司机走出医院急诊区,他才放心地回到急救室。
根据医生的描述,患者因脑出血倒地、昏迷,如果判断没错的话,此前患者服用过大剂量的安眠药。但是,从常识上来讲,安眠药与脑出血之间本没有必然的联系,这种巧合,只能理解为患者服用安眠药后,发生碰撞、摔跤、跌坐等,导致脑出血发生。至于为什么服用过量的安眠药,是自己主动的,还是外界因素导致的?
“说白了,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需要警察做结论。”医生道,他之所以建议公司报警,是希望院方尽量避免事后不必要的纠纷。作为医生,他经历得太多了。
警察对医生的分析表示肯定,但觉得他话多了,制止他继续往下说。
自杀?他杀?这两个朱查理都不能接受,他认为都不可能。凭他们十多年的交往,他坚信赵总不属于选择自杀的人,他们做的是正当生意,更不存在他杀。
“你可以保留意见,但是不要随意下结论,法律要的是证据,”警察也制止了朱查理,“调查结果会说明一切。”
受到警察的断喝,朱查理背脊上掠过一阵凉意。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暇顾及自己的体面,他的心在急救室里,耳朵敏感地接收着从里面传来的动静。他在心里一遍遍祈祷,希望赵总一定要挺过来,他挺过来了,一切就都不需要争论了。
突然,走廊上一阵骚动,传来嘈杂的人声,原来是赵总的家属来了。朱查理赶紧迎上去。见到他,赵总的老婆哭喊起来:“你们快把人还给我,快把人还给我!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们要回安徽,我们要回老家!”
身边的女同事赶紧抱住哭得肝肠寸断的赵总老婆,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来。
警察厉声提醒,不可以扰乱医院秩序。
同行的一个是赵总的弟弟,一个是赵总的同学,两人朱查理都认识,分别吃过饭,喝过酒。此时感觉到他们好像来者不善,又像是从来不认识似的。
朱查理叫上他们一起走出长廊,来到门外的台阶上。外面空气流通,朱查理沉闷的大脑清醒了点。朱查理告诉他们,他刚从中山赶回来,半路上接到电话,没回公司,直接就到了医院,一切都要等待医生和警察的结论。
赵总的弟弟说,他们也是因为有急事要找他,电话联系不到人,才跑去公司,到了公司才知道出事了,“我哥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回家,说公司一直加班赶货。”
“加班?赶货?我们这段时间恰好订单少,没加班,有的部门都放假了。”朱查理纳闷,脱口而出。他自己也正是考虑到公司生产不那么紧张,才特意回了几天香港,处理自己的事情。
赵总的弟弟和同学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妥的气息,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撤换下刚才那副剑拔弩张的架势,恢复了熟人本应该有的态度。
朱查理是个敏感的人,从刚才的言谈中意识到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不觉皱眉陷入了沉思。
“唉,朱生,真是多事之秋!”赵总的同学拍拍朱查理的肩膀道,“救人要紧吧。”好像情况反了过来,由他们来安慰朱查理了。
整个晚上,赵总的病情反复出现波折,抢救了两次,凌晨时被送进ICU,没有熬多久,就宣告不治了。
无论从哪方面讲,这都是朱查理平生遇上的第一个大难题。这不仅是失去合作伙伴那么简单,也不仅是一次伤痛的生死之别,他还要应对公司因此带来的动荡不安。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谣言四起,公司内部出现各种猜疑,客户群中也存在诸多不安定因素,使得公司一时陷入被动之中。朱查理使出浑身解数,动用了诸多关系,经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终于把难题一个个化解。
而赵总的家属也没有善罢甘休,他们结成了一个同盟,住进了公司,分别抱着被子住在生产和财务办公室,不断施压,向朱查理要说法。
如果要问朱查理,此时应对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他的回答肯定不是对这种瞬间反目的人情世界的绝望,而是在这种绝望上,还要承受内心的悲痛。无论赵总的太太、弟弟和三姑六婆多么张牙舞爪,蛮不讲理,他都没有丝毫归罪赵总的意思,因为赵总肯定也不知道身后的世界会是如此。朱查理甚至想,要是知道亲人们会这样胡搅蛮缠,赵总肯定会选择活着。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出身,哪怕性格上有很大的差异,但是七年的时间,足够让他们达成共识,那就是把公司视为两人共同追求的结晶。
在最初的几天,朱查理被警方限制出门,保证员工情绪稳定的同时,全力配合调查。他甚至被列进了第一批可疑名单,无论专业的还是坊间的,这种猜疑都具备极高的合理性,他就应该是头号嫌疑人。他感觉身边的人,包括门口的保安、扫地的清洁工,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不过,现代通信技术和痕迹检验技术为他准备了所有必备的清白证据。监控显示,他最近一次来公司是在十天前,他十天里与赵总的通话、微信往来一条不落,他手中的船票证实了事发当天他自香港前往中山的行程,网约车司机老陈强有力的证言,也给了警方无可辩驳的证据。
谢天谢地,根据医院的诊断、第三方的检验和警方的调查,赵总的死因排除了他杀的因素,服用安眠药与摔跤也没有直接关系,有根据、有录像、有诊断,家属渐渐地也都接受和认可了。至于那个下午,赵总为什么要服用大量的安眠药?出于什么动机?这对自己的亲人和合作伙伴来说,都将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大谜题。
警方从赵总的办公室找到了一本笔记本,上面有零星的文字记录,由此揭开了一个大口子——半年多的时间里,赵总欠下外债几百万元,他通过各种方法,拆东墙补西墙,窟窿越来越大,最终实在无法转动了,只好动用了公司的财务,拆借货款。朱查理邀请警方、工业区和法律顾问以及赵总的亲属,组成了一个查账小组,经过几天的内部摸查和外围走访梳理,终于弄清楚了赵总给公司,也给他留下的难题。赵总私自截留、转走的货款,成了一个足以掐断公司生存命脉的致命毒瘤。
在事实和证据面前,赵总的家属无言以对,撤出了公司。
这个真相太残酷了,很难让人想明白,赵总在这段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一个人跌落进难以自拔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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